“你少推!我不信半篓子也没有!”
“别说半篓子,就是半两也没有囖。”说着,抄着两手,整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
两个人拉拉扯扯,恰巧撞见同至角门上的蒋文兴。那蒋文兴午晌钱庄里回来,因岫哥元崇一并到寺里去了,闲来无事,到这边宅里寻相熟的管家说话。说到一半,一个小厮来请,不由分说就要拉着他往庙里去。
角门上将这两个人的话听在耳朵里,他扭头问身畔小厮,“那是唐姨娘屋里的丫头吧?怎的为了点炭在这里拉扯?”
小厮笑道:“你管那许多!快些着吧,我们老爷还在大慈悲寺等着见你呢。你文四爷就要飞黄腾达了,届时可别忘了提携提携我们小的。”
“二老爷真要见我?”
“那还有假?给你先通个财喜气,亏得我们大爷二爷两个人在老爷跟前说尽了你的好话。原本是叫老郑的儿子从南京回来顶老郑的缺的,这会又不叫他回来了,要叫你顶。”
蒋文兴一时再向那可怜兮兮的丫头望去,不由得志满乾坤。
想当初在雨关厢,他与那位唐姓姨娘一并被关在李家宗祠外头。在那两扇高高的老榆木门前,一个立西,一个立东。他望见她,感到一种同病相怜的落魄。
那时只觉得她要幸运一点。女人要过好日子,生来就带本钱,相貌好些,嫁得总不会太差。
想不到如今,是他捷足先登,先踏进了李家的高门。由此可见,女人想凭借一点色.相,一缕情爱飞上枝头,终归也是不可靠。他是男人他知道,男人往往翻脸无情。
此刻他又觉得,他比她要幸运一点。
运气这回事也说不准,朝夕更迭。不过两日,玉朴便定下蒋文兴做徐家桥的掌柜,可私底下却对缁宣吩咐:“此人狡诈奸猾,是个做生意的料子。只是要防着他些,数目大的现银从他那里过手,你要盯紧。”
缁宣因前头受了蒋文兴几番拿话试探辖制,渐渐也觉出这人不似面上谦恭,奈何有把柄握在他手里,只得依了他的意思。
眼下听了玉朴的话,打定主意要在徐家桥钱庄安插个可靠的人盯着蒋文兴的举动。
那是后话,暂且不题。只说这蒋文兴已到山上来,琴太太顺势将他也留下,说是岫哥没先生伴着,有些闹,便一并将他安顿在小慈悲寺的屋舍内。
他落实了差事,头一个想着来谢缁宣,走到缁宣禅房,连番拱手,“多谢缁大哥替我周旋筹谋,往后我的性命就压在徐家桥,保准为钱庄的事尽心竭力。”
缁宣牵着唇角笑一笑,如往常客套,“文兄弟客气,连我父亲也说,你是做生意的人才,既是人才,就不该被埋没。用着你,也是我李家的好处。”
哪有放着人才不用的道理?缁宣一扭头,写了个条子递给他,放低了声音,“烦请文兄弟替我捎个话。”
那条上写着,“二殿偏厅,二更相会。”蒋文瞅一眼,笑呵呵折在袖内,“好说,好说。”
出来到月贞屋子底下的小径上寻见岫哥,叫他背着人送给他母亲。岫哥正与元崇在下头玩耍,恰逢月贞走到雕阑处向下喊:“崇儿,上来写字,别只顾着玩。”
蒋文兴仰头一望,见月贞懒懒凭阑,寻常穿着件蟹壳青软绸比甲,里头是竹青大袖,配着鸦青的裙,活脱脱的一副寡妇相。但那对眼睛却不安分,滴溜溜地射出些活泼光彩。
她的心也不安分,蒋文兴是清楚的。她在他眼中,早已剥皮显象,只是她自以为乔装得好。他觉着一阵可笑,向上头作揖,故意露出点轻浮态度,“唷,原来贞大嫂是住在这屋里,我昨日到山上来,还未向贞大嫂请安,请见谅。”
月贞落下眼笑了笑,“文四爷客气,听说您升了徐家桥的掌柜,还未恭喜。”
“不值一提,还要多谢贵家肯赏饭吃。”他记得了疾的精舍就在这屋子上头,于是戏谑一笑,“怎的不见鹤兄弟?”
提及鹤年,月贞还有气生,忍不住眼皮一翻,“我哪里晓得他?总是在忙皈依礼的事情吧。”话音一落,后知后觉地收敛了态度,“鹤二叔是忙人,我们不好去过问他的行踪,你找他就自家上去看看。”
蒋文兴暗笑不迭,“我要谢他,一向亏得他帮衬。他既忙,就不好去烦他,改日再谢也是一样。”
说到此节,元崇已爬了上去。月贞拉着他的手道:“文四爷您逛,我进屋了。”
才刚掉身,给蒋文兴忽地叫住,“贞大嫂。”她回首过来,以为他是有事。谁知他倜傥地笑着,眼滑到她裙下,“裙子卡在阑干上了,不扯扯?”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止不住放出两分轻挑,或许是近两日春风得意,行止上就有点放纵;也或许对这些高门大户内的人,他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总想拆穿他们那副伪善的面目。只是瞧见他们窘迫的面色,他就生出些报复的快意。
果然,月贞脸上一阵发热,忙拂了拂裙子,拉着元崇匆匆往屋里去了。
进屋便问起元崇:“怎的岫哥这样亲近先生,你却有些淡淡的?”
元崇爬到榻上写字,抬头嘟着腮帮子,“文先生总哄着袖哥哥替他向里头传信,从徐家桥回家时,常在外头带些玩意给他。”
月贞眼睛一转,自然猜到是替缁宣与芸娘暗中牵线,便笑笑,“他单给岫哥买不给你?”
“给了,双分子,我不要而已。”
“为什么不要?”
元崇梗着脖子道:“鹤二叔说,拿人手短。”
月贞把嘴一瞥,“他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早前在家的时候,他说除了娘与他给的东西,旁的人给的都不要伸手接。”说着,元崇打榻上下来,到卧房里摸了个木头雕的骏马递给月贞看,“鹤二叔给我做了这个。”
月贞拿在手里瞧,“几时给你的?”
“那日他到大路上接我,抱我下马车的时候给我的。”
“你谢过他没有?”
“口里谢过了。”
“口里哪里算?”月贞到卧房里替他取了件氅衣套上,将他拍拍,“谢人要诚心,要行个大礼。你上去重谢过你二叔,顺道瞧瞧他在做什么。可别说是我叫你去的。”
“那不写字啦?”
“一会再写。”
经蒋文兴一问,复将她那点惦念提起来。自打那夜长阶一案后,她与了疾话更少了。更兼了疾忙着筹备皈依礼的事,碰面也少,即便哪里撞见,也不过淡淡行礼。
她那夜勾引他不成,很失体面,自觉羞惭。又因为心怀鬼胎,预谋着一件更伤风败俗的事,愈发有些抬不起头。至于他是为什么,她想,他心善,是怕她难堪。
他的体贴犹如和煦的刀,在她心上割出伤口,流着温热而缠绵的血,只叫人在微弱的疼痛里感到愉悦。
元崇乐得玩耍,高高兴兴地往上头跑。跑进了疾精舍,他在伏案写经,是为皈依礼的供奉。元崇跑到矮几前头,伏下身去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
了疾搁住笔,踅案出去抱他起来,“怎的忽然给我磕头?”
“我来谢谢二叔的小马。”元崇揪着他肩膀上的衣料,“娘说谢人要有诚心。”
了疾笑着掂一掂他,“你娘在忙什么?”
元崇在他怀里咯咯笑起来,“没有忙什么,珠嫂子她们都去底下取午饭去了,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像是骂了二叔两句。”
“嗯?骂我?你怎么晓得?”
“她说‘死秃驴’‘臭和尚’,难道不是骂您?”
骂他,他反倒笑了。
他抱着元崇走出精舍,到雕阑处,将下头的两间瓦舍望着。仿佛透过那些重重叠叠的墨瓦,看见月贞坐在底下,从椅上挪到榻上,又从榻上换到椅上,变着刁钻的角度骂他。
他以为她骂过他,就不再同他生气了。
隔日热闹,是虔哥的皈依礼,阖家聚到大殿上,主子下人,人挨着人立在两边,宝相不一,各有暗胎。瞧着奶母抱了虔哥跪在佛像底下,了疾取出胎发供在佛前,与几个弟子为虔哥唱诵经文,就算礼成。
玉朴难得不是肃穆的表情,笑得蔼蔼可亲,接过虔哥抱着,“这孩子像是重了些。”
霜太太来了精神,忙上前搭腔,“何止重了,也高了,近日胃口也好。我叫厨房里把鱼肉剁得碎碎的煮给他吃,在里头又添了些牛乳,豆腐……”她掰着指头细数,仿佛邀功。
玉朴却听得不耐烦,眼皮惺忪地扫她一下,温和地打断:“你辛苦。”而后抱着虔哥踅出大殿。
霜太太站在殿内,向两旁众家人睃一眼,笑意渐渐难掩尴尬。琴太太也在旁静静发笑,冷着眼,勾着唇,乐得瞧笑话。
因嫌小慈悲寺这里的饭堂乱,琴太太霜太太张罗着转至大慈悲寺的小厅摆午饭,下晌要同几位媳妇抹牌。
月贞听见,忙忙回房换了身衣裳,领着芳妈过去。
要说最不敢耽误的,当属巧兰。可谁知走到半路上,巧兰不见芸娘,陡地想起来礼毕后也未见缁宣。倏地提起心眼来。
因此对跟前妈妈说:“我回去一趟,你先过去回太太,就说我还在后头换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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