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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再枯荣)


  月贞握着软拳朝他浑圆的肚子咚咚砸下去,“我可怜的夫啊!你就这么撇下我去了!叫我往后日子怎么过呀?我才到了你们家,连个照面也未曾同你打,你就走了,你就走了!我的天王菩萨,叫我哪里说理去,叫我哪里喊冤去?!”
  这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嚷,可谓悲兮痛兮,刹那将周遭一群人唬得没了声息。
  月贞又大哭了几回才察觉气氛微妙,尴尬地朝床尾抬眼,脸上脂粉已糊成了泥浆,红白难分。
  床尾坐着太太,四十来岁的年纪,泪水将一张脸劈得泾渭分明,挺翘的山根两侧,一对含泪的圆眼有着隔岸观火的冷静。
  到底是当家夫人,比旁人从容几分,只懵了须臾,便握着帕子将眼眶的余泪一搵,招呼两个丫头,“快将新大奶奶搀到别处去歇着,叫人陪着,好生伺候,别叫她伤心过了头。”
  立时便有两个丫头上前搀扶,左右开弓,夹着月贞一路出门去。路上风景如何月贞也未细看,心上冷不丁挂起桩别的事来——
  道是为何月贞耽误到二十岁才出阁?原来早年有和尚掐算过,说是月贞命中克夫,因此空长了一副好相貌却无人敢娶。
  不知怎的,去年冬天,八竿子打不着的李家却忽然请媒人上门说亲。这李家是钱塘县出了名的富户,她们章家不过开了间面果铺子,日子过得入不敷出。
  媒人又将李家大爷夸得天花乱坠,章家哥哥嫂嫂一合计,这岂不是天降美事?与老母匆匆一商议,当即便应了下来。
  月贞这会想,李家这样的人家娶媳妇,岂有不合八字的?不嫌她家世平平倒罢了,怎么连她克夫的命格也不嫌?
  要紧是,这才刚进门,丈夫就归西,岂不坐实了她的克夫命?现下这一大家子只乱糟糟忙着操办大公子的后事,一时还想不起她来。等日后忙完了,恐怕要找她秋后算账。
  如此一想,月贞便有些坐立难安。也顾不上身边来来去去的是些什么人,叫她吃她便吃,叫她睡她便睡,提心吊胆任人摆布了几日。
  回头一瞧,灵堂已设,白幡已挂,阖家喜庆的红海转瞬成了白。
  时下四月,春景犹沃,钱塘连下了几日雨,各处细雾花荫,轻烟草色。月贞想着李家的丧事这就治起来了,只等几日忙过,只怕就要来拿她开罪。
  她心下惶然,一面想着应对的法子,一面行到一处花墙底下,听见外头丧锣哀鼓,哭声震天。
  月亮门前正路过一个穿麻戴孝的丫头,她忙上前拉住,“姐姐,今日就有亲友上门吊唁了?”
  那丫头捧着个案盘漠然点头,“晨起就开了门迎客了,奶奶就没听见动静?”
  月贞头上扎着孝巾,一条白布垂在脸畔,衬得人肤如凝月。她蹙着额,发着蒙摇头,“并没有人来告诉我呀,我还等着到大爷灵前哭他去呢。”
  “是太太不叫请奶奶到前头去的,怕奶奶伤心。太太说奶奶是新娘子,这会乱糟糟的还不好见人,等奶奶将息好了再叫奶奶到灵前去。”
  这倒很是体贴,月贞听后,稍稍放心。她心内有些开朗了,便往月亮门外走一走,散散一连憋恐几日的骨头。
  四顾且行,见一路花木步障,山石繁叠。想这李家富贵,大概不会为难她一个穷丫头,不觉大松了口气,嘻嘻笑出声来。
  不防假山后头踅出个人影,月贞没瞧见,迎面撞了个满怀。也不知撞在人哪里,硬邦邦的磕得她脑门一痛,咬着牙“嘶”了一声。
  那人退了一步,合十行礼,“阿弥陀佛,请恕戒僧无礼。”
  月贞捂着脑门,见面前立着位僧人,里头穿着青灰广袖常服,肩上斜披着靛青色袈裟,胸前有个银打的如意带扣。
  月贞脑门正是磕在他这带扣上头,痛得她心里发恨,眼也懒得抬,朝路旁的芍药丛一瞥,恶语轻向,“你这和尚真是的,大白天的不看路,没瞧见前头有人?”
  她这恨也不单是为疼的,还为当年那杀千刀的老和尚给她算的那一卦,平白耽误了她几年青春。如今好容易嫁了人,咣当一下,又成了个寡妇,保不定就是那老秃子背地里咒的她!
  从此她便与天下和尚暗结仇怨。
  那僧人嗓音也稍稍转冷,又合十道:“戒僧失礼。”
  “我说你这和尚,赔礼也没个诚意,转来转去就这两句话。你撞了我,噢,你倒还恼起来了?你们出家人不是讲究个心胸豁达嚜,我看不见得,面上慈悲为怀,底下小肚鸡肠,我都替菩萨亏心,座下这些徒徒孙孙,哪里有个出家人德行……”
  说着,月贞眼珠子朝右边一拨,斜挑过来。
  这一瞧,好不得了!和尚高高的个头,皎如玉树,与雪等色。留白得恰到好处的面庞上有一双浓斜的长眉,底下嵌着两只深陷的眼睛,被满园荒烟巧妙地笼着。
  他清冽的目光也落来她身上,点起两圈轻薄的涟漪,将平未平。
  作者有话说:
  V前每晚22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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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听玉僧(二)
  新雨洗芙蓉,正是菡萏初香,红粉缥缈。霁雾渐渐散开,露出园曲浓苔。
  和尚的目光在初开的雨雾中显山露水,恰便似这暖绒绒的四月天,叫人心里生出一种隔靴搔痒的不痛快。
  而这不痛快里,又无故使人抱上一线难耐的期待。
  月贞仰着脸,刹那忘了身处何地。像在《西厢记》风月情浓的普救寺,又似在《牡丹亭》的春梦梅树下。
  那都是她浅显见识里,情与爱最美的发源地。
  她自顾着晕头转向,那年轻僧人却“吭”地咳了一声,将嗓音复转得和软客气,“戒僧从假山后头走出来,没留神瞧见前路有人,怪戒僧眼力不好,万望女菩萨宽恕。”
  倏地从一届俗女给人捧成了女菩萨,月贞更有些志得意满。前愁旧恨一并了结了,暂忘了从前那老秃子说她的不是。
  她飘飘然半搦腰肢,眼睛掩在脸畔垂着的孝巾后头,羞赧地望他一眼,“是我出言不逊,小师父请别怪罪。”
  和尚面带笑意,眼目空空地合十,“不敢不敢。”
  月贞嘴里敷衍着“客气客气”,一双眼只顾不安分地往他脸上溜。
  和尚莞尔一笑,向前摆出一只袖,“借过。”
  月贞方才应过神,这小径湫窄,她挡了人家的去路。她忙往边上让一步,将嗓子提一提,笑得娇中带媚,“小师父请。”
  “多谢女菩萨。”
  和尚稍稍点头,擦身去了。月贞在后头驻足半晌,眼看着他挺括的背影朝林荫里渐行渐远。切碎的阳光落满他宽大的袈裟,成了无数钗光珠翠扣住他的肩臂。
  富贵荣华在挽留他,他却从容不回身。
  这世上,有两种男人够不着,一是龙椅上坐的天子,二是莲座下跪的戒僧。前者欲念滔天,后者豁达无求,都不是女人能轻易辖制的。
  月贞撞见了第二种,背地里撇嘴摇头,满是呜呼哀哉的惋惜。这样好看的男人竟然做了和尚,真是暴殄天物!
  倘或她那英年早逝的丈夫生得这幅皮囊,她恐怕是割肚剜肠也不舍他死了。
  这一阵外院传来的隐约悲痛哭声,恰当地为月贞这点惋惜锦上添花,谱成了一段莫名缠绵的惆怅。
  一回身,竟有两只吊梢眼迎面映来,唬得月贞倒跌一步,连拍胸口,“我的珠嫂子,你走路也不出个声!跟个鬼似的,兀突突飘到人后头,好端端的人也给你吓出病来!”
  这珠嫂子是连日来伺候月贞的年轻媳妇,李宅一位管事的老婆。
  珠嫂子尖尖的脸配着一双吊梢眼,一脸刻薄相。为人却和善,拉着月贞直哎唷,“我的奶奶,我寻了您大半日了,您倒跑这里来逛,急得我都要去告诉太太了!”
  月贞满不在乎,“急什么?我不在屋里,总是出来走走嚜,难不成还会插上翅膀飞了不成?”
  “怕你想不开呀!”珠嫂子嗔怪一声,转而拉着月贞的手拍了拍,“前几日你在屋里只是哭,又不大与人说话。伺候的人都提着心,只怕大爷去了,你做奶奶的心里不好过,出什么岔子。”
  这一向月贞为表哀思,不得不做出个痛心疾首的样子,一日里帕子也要哭湿个二三条,哄得底下人揪心提神,只怕新娘子跟着寻短见。
  当下珠嫂子着眼细窥,见她面上不似前几日惨白,有了些气色,心下落下块石头,点头笑着,“好好,晓得出来走走散闷就是好的。要我说,你与大爷话也没说上一句,不至于伤心到那份上。”
  月贞登时有些发窘心虚,忙将话锋一转,扭头瞭望那和尚的背影,“嗳,珠嫂子,那和尚是请来做法事的吧?不在前院待着,怎么往咱们家后宅跑?也没个人拦他。”
  “怎么,你竟不知道他?”
  “谁呀?”
  珠嫂子朝那轮隐约的背影眺望过去,扇了扇眼,“他是右边宅里的二公子李鹤年呐,出家有个法名,叫了疾。往这后头来,一准是往太太房里去请安。你出阁前,媒人就没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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