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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再枯荣)


  琴太太“哼”了声,慢悠悠笑着呷了口茶,“我不是容不得错的人,只要肯改。话又说回来,不知错怎知改错?你现下明白了?”
  珠嫂子忙磕头,“明白了。”
  “下去吧,大热的天,伺候大奶奶回屋睡会午觉。”
  这厢退出屋去,月贞立时迎将上来。方才的话她听见了,不敢放声,拉着珠嫂子绕出廊去才敢说话:“我听见太太打你了?”
  珠嫂子捂着脸嗔她一眼,“瞧见了吧,你还不留神些,打的可是我!我的奶奶,你别瞧太太平日待你和善,她治家可严着呢。你看芸二奶奶何曾敢放肆来着?”
  月贞忙赔不是,“我今日是热昏了头,一时竟没顾上,带累了你。”紧跟着噘嘴抱怨,“为这点小事,何至于呢?不过两条胳膊,有什么稀奇的,给人瞧见就瞧见了,难道他们都是不长胳膊的?”
  “哎唷你可别说这种话了,你做姑娘时也在外头掀胳膊来着?”
  月贞瘪瘪嘴,“那倒是没有。好了,我下回留神,保管再不叫你跟着挨打受骂。”
  两人走回房中,路过了疾门前,月贞竟将要留神行止的话抛在脑后。待要上前敲门,给珠嫂子一把拽住,拉着她往洞门里头进去,“你上那屋做什么?”
  “我瞧瞧鹤年跟着回来没有。”
  珠嫂子怄得险些没跳起来,“我的奶奶!你可安分些吧,常到个男子汉屋里做什么?他是小叔叔,你是大嫂子,也不说避讳着些!”
  “可他是个和尚呀,不要紧的。倘或要紧,也不会叫他跟我住在一处挨着了嚜。”
  “你不常往他屋里走动就不要紧,你常走动,给人瞧见,不要紧也变了要紧!他是和尚不错,也是个男人呀。我就不明白了,又没个正经事,你常去寻他做什么?”
  这算问着了月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若为那几顿夜宵,她大可提回屋里来吃。倘或是为别的,不过是那点飘飘渺渺没缘由的窃喜。
  她默了阵,把那堵墙盯了须臾,一扭头坐到榻上。暗忖珠嫂子这话不错,此刻人家不多想,保不齐日后也不想。要说行得正坐得端,连她自己也有些心虚。
  该夜,月贞便没往那屋里去,了疾也没来请。不知他提了饭回来没有,反正那头是静悄悄的,连那只鼓乐似的木鱼也沉默得紧。
  大概是木鱼哑然,没了神佛庇佑,月贞发了个诡梦。梦里是个雾昏烟暗夜,莺啼得花残月缺,有个女人拖着凄厉的调子喊:“淫.妇,淫.妇……”
  那声音不知在喊谁,月贞行尸走肉般跟着去,无端端又走到街角那口井前。似有空空的回音,是从井里喊出来的。月贞弯腰一瞧,井底落着一轮凄冷的月亮,以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那女人仰着面,皮肤给井水泡得白森森的,一张檀口含朱,向月贞咧开唇角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月贞:让我翻翻杂书,这是什么样的感情。
  了疾:待我查查典籍,这是什么样的心动。


第17章 不醒时(七)
  隔日起来,闻西风树响,沥沥雨声,推开窗户瞧,粉残翠调,蓦地有些冷。
  月贞洗漱完,坐在镜前摸自己的脸,额上腮上红痒一片,“像是起了癣,夜里就觉得痒得很。”
  珠嫂子正替她梳头发,由身后歪出个脑袋,扳过她的脸瞧,“抓得红一块白一块的。一会你去给太太请安,我去找管家婆子要些药来,搽搽就好了。”
  松云挽就,乌云堆髻,月贞换了身蟹壳青的斜襟长衫,待往琴太太屋里请安。珠嫂子衣带还没替她系好,她却听见花墙那头有开门声,掩在簌簌的雨敲叶声里。
  那声音仿佛某种召唤,月贞的心刹那提起来,“我自己系。”她慌着搡开珠嫂子的手,掀了门帘子赶着外头去。
  珠嫂子追到外间来,“你这会又急了!”
  月贞头也不回,匆忙栓好衣带,把鬓鬟摸了摸,捉裙出门,“要迟了,昨天芸娘就比我先到,回回她先到,不知太太要如何想我呢!”
  “我的姑奶奶,伞!”
  路过了疾门前,果然碰上了疾也开门出来。月贞赶着出来就是为撞见他,却又怕他瞧见自己发癣的脸,匀了些脂粉也盖不住那两片红斑。
  了疾也去向霜太太请安,走下门前石蹬,见月贞话也不说,忙遮着扇低头走了。烟楼隐隐,风冷柳暗,她连把伞也不撑,片刻沾湿裙摆,带了些泥点子在上头。
  “大嫂。”了疾撑着把黄绸伞在后头,想一想,还是赶上前两步,将伞向她那头偏了偏,“下着雨,怎么连伞也不打?”
  谁知月贞听见他的脚步声,将扇面挡在脸畔,扭眼睇他一下,走得愈发快,身子掠出伞外,“不妨事,雨小得很。”
  淡淡云翳遮住了日出东方,天仍旧是昏昧不清。暗蓝的烟波里,远处浮游着几点黄灯,是下人们打着灯笼走过去。
  谁都在留神自己的衣裙鞋袜,没人留心到黯淡小径上,了疾把伞完全递了出去,只罩月贞。月贞回头一瞧,他整个人淋着雨,把他脸色洗得发白,神色如烟雨澹然。
  月贞只好退后一步,笑眼弯着斜他,“走得急,就没带伞,怕去晚了太太怪罪。”
  他的手也后挪一点,也罩住他自己半副肩,“姨妈不是爱唠叨的人。”
  月贞想起为她撸袖子,琴太太的那堆话,撇了撇嘴,在扇子那面低着声,“不犯错自然不唠叨。”
  “可见大嫂是犯了什么错了?”
  “才没有。”月贞当着琴太太认错得好,心里却有些不服,总觉得罪不至此,小题大做,“我又不是故意的,下回我留神。”
  了疾只当她是说错了什么话,反剪着那只手,笑了笑,“大家人口多,人多就嘴杂。有时候不是你的错,闲话传来传去,就传成了你的错。你自己不要放在心上。”
  大家都说她有错,连她自己也觉得的确是有些不妥当。只有他叫她不要放在心上。
  仿佛是获得一种温柔而坚定的支持,月贞心上一阵雀跃,向上溜他一眼,目光荧荧,像薄雾里没来得及退散的月光,“你昨夜怎的不念经?”
  他说:“昨夜去为二老太爷诵经,回来得暗,恐怕吵着人睡觉。”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话不算说谎。只是稍作了一点隐瞒。一是为怕吵着人睡觉,二是为昨日戏楼台底下的那一眼灼烧。他想了又想,并没有哪本经书为这陌生的感觉解惑。
  他只好自己参悟。然而参了半宿,终未能参透。
  月贞想告诉他,因为没听见他诵经,她夜里发了个噩梦。可仔细想想,似乎也怪不到他头上去,纵然两者间好像有着兜兜转转的干系,却说不清。
  她只好临了改口,“听你念了这两月的经,听惯了,昨夜觉得静得很,反倒不好睡。”
  了疾在她半步后头,歪着脸看她一眼,一语不发。过了会,他笑了声,“这个天还打扇子?”
  他留意到她的扇子,她愈发将脸遮得严实了些,“我脸上发癣了,拿扇子挡一挡。”
  “我瞧瞧。”
  月贞不肯,脸盖得益发紧,生怕他来抢扇子似的,“丑得很!”
  “我还以为大嫂是不拘小节的人。”
  或许说得准,可那是对着不相干的人。月贞苦于不知如何表述,剜他一眼,一溜烟跑进了琴太太院里。
  了疾在后头驻足一瞬,一径朝前头霜太太屋里去。进门见缁宣也在椅上坐着。霜太太盘着腿儿在榻上吃茶。
  她早起习惯吃现瀹的胡桃茶,又嫌丫头们的手不干净,只要巧兰瀹的。
  巧兰天不亮就到屋里来,霜太太还没起,只能轻手轻脚在榻上剥胡桃。手剥得酸了,此刻还在跟前端着个点心碟子伺候着,微微含胸躬腰,浑身酸麻得找不见自己的胳膊腿。
  霜太太拣起快酥饼,瞧见了疾进屋,又丢下,“鹤年,快来,有事情正要找你商议。”
  巧兰让了一步,仍旧举着碟子,双手有些发颤。了疾暗里察觉,走过去,接了那碟子搁在炕桌上,向她合十作揖,“巧大嫂,烦你端根凳子来。”
  霜太太瞥了那碟子一眼,倒没说什么,叫巧兰把杌凳放在她膝下,要了疾近近地坐着,“你贞大嫂子过继了元宝做儿子,过两日就要带回钱塘去的。你姨妈的意思,嫌元宝的名字太俗,给她做了孙子,名字要改一个,要你给取。”
  了疾点头应下,“等我回去拟定名字再告诉姨妈。”
  霜太太便吩咐巧兰,“你到姨妈那边去,按这话回她。”
  巧兰如蒙大赦,福身而去。霜太太望着她的背影咕噜了几句,“一叫她去她就慌得跑急马似的,恨不得插了翅膀飞离我这里。都不爱在我跟前待,我晓得我老了,唠唠叨叨惹你们厌嫌。”
  后头这句多半是在点着了疾,了疾没搭腔。倒是缁宣起身给她添茶,笑道:“母亲这是什么话,儿孙们都争着服侍您,只怕您嫌吵闹。”
  虽然知道这是安慰的话,霜太太也止不住笑笑,过问了孙子两句。缁宣只管糊弄着,他也不大清楚儿子的状况,一向不要做爹的操心,都是奶母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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