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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再枯荣)


  芸娘荏荏弱弱地缩着肩,拿扇掩住口鼻,微笑着摇头。
  两个也不劝她,起身朝人堆外头走。走到棚子里,巧兰总算能放声说话了,神色一松弛,便还如平常,有些看不起月贞,“贞大嫂,这些日子你跟前就得一个人伺候?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是领着三个丫头过来的,还剩个妈妈留在那头哨探霜太太的瞌睡。
  月贞不想劳累珠嫂子,自己一个人过来,无所谓地一笑,“我在家做惯了,也不要什么人伺候。况且这家里也不要我做什么活计,既不洗衣烧饭,也不要我帮着做买卖上的事,闲得无事忙,还要多少人伺候?”
  巧兰坐在阑干上,吩咐丫头打水。边上正好闲放着只木桶,也不知是谁家的,她皱着额心嘱咐,“把那桶先涮一涮。”
  言讫,喊月贞坐,笑道:“你在家还帮着做买卖?”
  “我是姑娘家,自然不要我在柜台上,就是厨房里帮哥哥炸面果子。”
  巧兰仿佛嗅到一缕油腥味,鼻子皱一皱,“厨房里烟熏火燎的,你也受得了。”
  月贞倒是不以为意,“受不了也得受呀,小本买卖,请不起伙计。”
  “你们家的面果子炸得好。”
  巧兰没话找话,赞颂这一句。月贞进门时没什么嫁妆,除了二十两银子,她哥哥嫂嫂搭了十担面果子充门面。用红布罩在担子上招摇过市,不知道的还当是什么绫罗料子。
  担到左边李家,琴太太给各房里散一散,都有份。巧兰嫌油重,赏了下人吃。她大小是官家小姐,是看不上月贞这等平民丫头的。
  叵奈上有婆婆压着,中间丈夫也不向着,她没人说话。从前还肯憋着恨假惺惺与芸娘说两句,如今月贞来了,可以拣选,宁可选月贞。
  月贞哪里晓得她这些迂回心事,心里还奇,怎么忽然与她搭上话了?知道她娘家是县尊老爷,不喜欢也得陪笑脸,“不值钱的,巧大奶奶喜欢吃,等回钱塘去,我叫我哥哥再送来。”
  巧兰只好说:“那这厢就先谢过大嫂了。”
  恰好丫头打了水上来,巧兰把手帕递过去,让丫头沾湿了水,在腮畔颈项轻轻蘸蘸。她上了脂粉,淡画蛾眉,轻抹朱唇,格外用心。死的不是她的丈夫,是丈夫的堂兄,对她倒没那么苛刻。
  月贞则不同,她不敢涂脂抹粉,只搽了点珍珠膏子,早给汗洗没了。她弯着腰在桶前,索性将袖管子挽起来,掬了捧水洗脸。
  水光远远地折到戏台子底下,折落到了疾阖着的眼皮上。猝然有一点光芒在闪烁,惹得他睁开眼,转过头,就瞧见月贞弯在井前,脸上挂满晶莹水珠。
  她露着两截雪白纤细的手臂,整个人流水似的,潺湲地淌着。素白的裙摆静不住,被风撩动着向后扬。连五官也静不得,时时刻刻把眉眼弯着,水洗得格外澄明的目光一会落在井里,一会落到木棚顶上,一会又到巧兰身上。
  终于,遥遥地落来他身上。
  他陡地给灼热的太阳烫了一下,不知是烫在哪里,叫他骤然间心慌意乱,坐立不安。
  他忙收回眼,把斜伸出去的靴半收回袍内,端端正正地坐好,手上的持珠拨得快了些。那一点针扎似的滚烫才得以消散了,成了一场幻觉。
  恰是此刻,琴太太压着嗓子叱了珠嫂子一声,“你是怎么伺候的?奶奶在那头洗脸,你还在这里好端端看戏,我看你眼里是没主子!”
  珠嫂子正磕着瓜子傻乐呢,闻言忙丢下瓜子,往街角过去。到月贞跟前,二话不说,先背着街面将她两截袖管子放下来。
  月贞还抻着脑袋朝那头望,“你看你的戏,用不着管我。”
  才刚分明看到了疾也朝她望过来的,这会又阖上眼念他的经了。她手上还滴着水珠,恨不得弹到他脸上去,叫他再睁开眼,留意到她。
  珠嫂子把她胳膊一扯,脚一跺,“你几时过来的,也不喊我一声,害我给太太骂了两句。我的姑奶奶,你到哪里去要晓得讲一声啊,这厢里你又不熟,走迷了怎么好?”
  “迷不了,我跟巧大奶奶一道的。拢共就这几条街,什么猪脑子才能走迷了。”
  月贞只顾着傻笑,全然不把珠嫂子的话放在耳朵里。巧兰也在阑干上笑,却是笑话的笑——
  真是个没教养的野丫头,简直没分寸廉耻,光天化日,把袖子撸起来,露出光森森的皮肉,给谁瞧?
  作者有话说:
  月贞:反正不是给你们瞧的!
  了疾:大嫂别动怒,让我来!
  开了个新预收《小姐有病》,还有《逃玉奴》《窈窕野色》感兴趣的麻烦收藏一下,一百八十度鞠躬!


第16章 不醒时(六)
  午晌散戏,阖家回老宅内吃午饭。琴太太稍稍思虑,还是将月贞叫到屋里,说是叫月贞陪着用饭。
  屋里静悄悄的,只得蝉声聒耳。太阳晒得人头昏脑胀,月贞正犯困,只见琴太太从卧房里换了件藕粉色的绡纱对襟长衫出来。叫月贞想起钱塘家里她屋里挂的那片门帘子。
  她在老宅里住的屋子也是一样,全套髹黑的家私,掉了点漆便新上一层,掉了点漆便新上一层,不知多少年头,仍然泛着油锃锃的黑光。
  其实上黑漆是大老爷的喜好,嫁给他许多年,他的喜好竟然也成了她的,分不清了。
  她挥挥帕子,打发屋里的人,“冯妈,你们也自去吃饭。”
  冯妈招呼着丫头将饭摆在炕桌上,领着丫头们退到廊庑底下听吩咐,一并连珠嫂子也侯在那里。
  月贞上前搀着琴太太落到榻上,琴太太把腿儿盘上去,缩在榻上一团,五官圆而小巧,乍一看,更显出一种突兀的年轻。
  她朝对过一指,“你也坐下吃,在我这里一道吃了,省得回房还要另摆饭。”
  琴太太吃饭一贯只叫三小姐惠歌陪的,连霖桥也甚少得此殊荣。芸二奶奶更不必说,琴太太一向待她淡淡的。月贞是头一回,坐在对榻,难免心里有些惴惴的,端起碗不知如何下箸。
  倒是琴太太体贴地往她碗里夹了块烧鹅,睇她一眼,慈目笑道:“你这孩子,想是在家里被哥哥嫂嫂拘束惯了,吃个饭也吃得小心翼翼的。自己家里,不必如此,我虽是你的婆婆,往后你只当我是你的亲娘。”
  话是客气,月贞嘴上说“谢谢太太”,心里哪敢当真。琴太太捧着碗,樱桃小口细细嚼,圆圆的眼窥着月贞,又笑了笑,“听说你母亲身子不好,也不得精神管你?”
  月贞忙说:“太太是知道的,我娘常年吃药,倒不能怪她。”
  “是不好怪她,只是你嫂嫂不好,也是女人家,许多事你哥哥不好出头的,还要她出头。譬如早上看戏,你在井前洗脸,妇人家,就不该把袖管子撩起来。你从前在家做事只图便宜,家里没外人,不留心也没什么。今天是什么境况?那么多人围在那里,又有多少男人?袖管子撩起来,给那些人瞧见,心里邪念一起,大爷又没了,他们逮着空子欺负你如何是好?”
  原来是为这回事,月贞看来是小事,她在家劈柴担水,灶上和面洗碗,都是挽着袖子。
  可琴太太不这么看,官贵之家,格外重体面,“我不是怪罪你,月贞,你到了咱们家,不要你做那些琐碎的事情,还大喇喇地挽着袖口打着赤脚做什么?你瞧见的,只有底下做粗活的婆子才这样子,你尊贵的奶奶,这样要给人家笑话。人家倒不是笑话你,是笑话我们李家。”
  说到此节,怕月贞不明白,又打比方,“各处有各处的规矩,就连你们小户人家,也不叫姑娘到铺子里上柜台招呼客人,也不轻易在生人面前露脸,是不是?何况我们这宗人家。”
  果然,月贞把碗搁下认了个错,“我下回一定留心。”
  “嗳,这就对了。”琴太太又往她碗里添了块蒸熏鱼,“乡下人多眼杂,你寡妇家,不要给人家挑错讲是非,回头传回钱塘,你娘哥哥嫂子都不好做人。”
  月贞认真点着下巴颏,一顿饭吃得没滋味。落后吃完饭出来,月贞在廊庑底下等着,琴太太又将珠嫂子叫进屋内,冯妈也招呼着丫头进去收拾碗碟。
  珠嫂子微微躬着腰,只看见琴太太的半截裙坠在榻围子上,咕噜咕噜漱着口,往白瓷痰盂内吐了口水,嗓子洗出一股威势,“派你伺候贞大奶奶,是瞧你媳妇家,比没经事的丫头们懂得多,好时刻提点着她。你倒好,瞧她是小门户里出来的,没使唤过下人,不好与你争嘴,你就放着她不管,只顾自己耍乐,是不是啊?”
  “就是砍杀了我也不敢看轻了贞大奶奶!”珠嫂子偷么将两只吊梢眼朝上一提,探见琴太太板着面孔,两只眼冷冷的摄在茶碗上头。
  慌得她一把跪下,“原是巧大奶奶领着大奶奶到井那边去,我见巧大奶奶跟前跟着人,连我也去,怕太太们有话传奶奶没人听,我才没跟了去。”
  “寻这种说辞,简直该打。”
  话音甫落,冯妈两步上来,“啪啪”掴了珠嫂子两巴掌,叱道:“有不是就有不是,下回改就是了,怎的推脱这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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