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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再枯荣)


  这态度倒令霜太太益发伤心了,在那里捶胸顿足涕泪横流,“你还向着那小娼.妇说话!”
  既是心疼儿子,又是心疼自己。叫她怎么办?纵然心肺里全窝着火,也不能将儿子打死,更不能告诉别人知道。所以空隙又感到庆幸,亏得一早将屋子里的下人都赶了出去,否则岂不是颜面扫地?
  鹤年也是没办法,问题不是说出来就能得到妥善解决,他不过是表一表态,并不指望霜太太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他这母亲根本没有解决事情的能力。
  要他自己,其实也是有些无能为力的。从前无所求,才能没挂碍的做个世外之人,一旦有所求了,就发现世间到处是无形的网,所念所求的东西,不过是给这张罗网又织上一条绳索。
  因此局面很僵,无进无退,无济于事,一个只是哭,一个只是沉默。等到霜太太哭得累了,端正着身揩拭眼泪,事情又像没发生过。
  她没力气地笑了下,眼圈红着,“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叫我替你做主?呸!我做不了这个主,我也没那个本事。我告诉你,你也别想着去求你姨妈做主,她不打死你就算她手下留情了。还有你爹,给他知道,也要打死你!你以为他舍不得?他什么都舍得,这天底下就没有他豁不出去的!”
  鹤年两个胳膊肘撑在膝上,手挡在下巴处,也是无力地笑了下,“我知道,所以我还没想要告诉姨妈,也没想告诉父亲。”
  那说出来的意义何在呢?他自己苦笑着想,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证明给月贞看。
  月贞看见,未见得有多高兴,因为说了也是白说,不过是以步探路,发现这路果然是走不通的,又是收回脚来。
  幸而霜太太顾着儿子的脸面,没有将事情闹出来给人知道。
  她坐在梳背椅上,泄了一身力气,背后柔软的太阳光裹着她软弱无力的轮廓。她歪着脸苦笑,“这下好了,你娘还不定怎么骂我呢,一定骂我霪妇荡.妇,恨不得把我嚼来吃了。”
  鹤年也是苦笑,“骂了两句,是因为一时怒火攻心给气的,气消下来就罢了,她也不敢闹出来。”
  “那你还跟她说什么?有什么意思。”
  两个人在书斋里,岫哥与元崇跑跑闹闹的嬉笑着,为这软塌塌的午后春光添了两分活力,也令二人的心绪不至于陷入绝望的境地。可这最为磨人,不至于绝望,又没办法,要丢开这问题,它又是摆在眼前的,鬼打墙一般,人只是在原地打转。
  月贞扇了扇睫毛,“姨妈难道就没说要找我算账?”
  鹤年贴在椅背上,扭头笑睇她一眼,“我告诉她都是我自己的意思,你并不知道。”
  月贞诧异了一下,心里却像是得以耍了个滑头,又庆幸,又惭愧。她睐目看他,发现他一边脸上满是青红的指印,心就一抽一抽地发疼,“她打你了?”
  “打了。”鹤年的嘴角拉得越开了些,像是故意笑给她看,“没什么,她除了打我几下,也拿我没办法。”
  月贞摸出绢子来,沾了点茶汤,走到他面前弯着腰给他一点一点地蘸脸。茶汤能不能消肿祛红她并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不能置身事外,得为他做点什么才好。
  鹤年歪着脸给她搽,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温柔地握住她的腕子,“你可不要卷进来,老老实实装作不知道。你和我不同,我是亲儿子,她总不会真打死我。你是儿媳妇,打你可不会心疼。况且知道咱们已经有了什么,拉你见官也未可知,反要说你引诱的我。”
  月贞瘪着嘴咕噜,“原本就是我引诱的你嘛。”说完,忽然哀从中来,觉得要不是自己不肯安分,就不会令他陷入这难作为的境地。
  她鼻子一酸,像是要哭的样子,“我知道。不过,咱们俩犯的事都叫你一个人顶了去,我就像个没担当的小人似的,只顾缩在自己的壳子里。”
  “你就缩在那壳子里,等我办妥了再接你出来,不好么?一个人能受的事何必叫两个人担?你也糊涂起来了,这笔账也不会算。”
  说得月贞益发想哭了,简直愧疚难当,也没空去计较到底能不能办妥的事,只计较着他的宽容与体谅,“你说得我更不好意思了。你方才讲把我摘得干干净净的,我还暗里高兴了一下子,此刻想来,真是不应该!”
  鹤年也觉得不应该,可没法同她计较,只好反过来安慰她,“谁没点私心私欲?你这样想,不过是人的本性而已。”
  月贞直起腰来,噘嘴道:“你怎么就没这本性呢?”
  “我是修行之人,修了这么些年,要没点长进,岂不白修了?”
  月贞心里的负担便卸下来一些,坐回椅上歪着眼看着他,挤眉弄眼地,“我就说我眼光不错,当初对你那么死缠烂打,给人知道不知道怎么笑话我,恐怕要说我姑娘家,太没廉耻太没自尊。他们哪里知道你的好处,那么好的东西不想法自己弄到手,难道等着谁白送不成?”
  鹤年咬了咬牙,“你拿我比东西?”
  “我就是打个比方嚜,意思你明白就成。”
  两个人隔定张方案笑着,心似乎贴得更近了些,都是无奈与喜悦并存。
  鹤年想到往这边来时,不知是不是出于怕反常引人怀疑的考虑,霜太太并未阻挠,只叫他守规矩。他把头靠在椅背的上端,歪着眼笑看月贞,“我母亲其实像是蛮看中你的。”
  “嗯?是么?”月贞意外了一下,旋即垮下脸去,“就是原本有些喜欢,这会也暗里恨上我了。做娘的都是这样,把儿子护得死死的,就是犯了什么过错,也是外头的人给带坏的。你虽然告诉她与我没相干,也管不住她会这样想。我这些日子可是不敢见她了。”
  “她恐怕也不得功夫见你。”鹤年渐渐殓了笑脸,“她这些日子要忙着替我打点聘礼,只等老爷的信一到,就打发我上京去向郭家下聘。”
  月贞脸色并没有太多的意外,使他益发相信,“你一定比我还先知道与郭家结亲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眼神闪躲了两下,微笑着,“姨妈一定会跟你说的,还用得着我告诉你?”
  鹤年盯着她的侧脸看,慢慢领悟了她的意思。想来她是怕说出来彼此脸上不好看,吵也无济于事,闹也无济于事,不如不说穿的好。
  不觉令他灰心,他们是孑然相反的两个人,他愿意去相信事情会有转机,所以也愿意为这转机去绞尽脑汁。而她则认定了是一场没结果,懒得白费力,看似洒脱,却是一种消沉态度。
  两个人的事只有一个人在使力,奈何他力气再大,此刻也有几分颓败。
  月贞睐目窥他,见他坐在那里叹了口气,因问:“你不高兴?是不高兴去郭家下聘,还是不高兴我没先告诉你?”
  鹤年摇了摇头,没说话,起身要走,“我去看看霖二哥。”
  近日恐怕是触了什么霉头,除了玉朴,人人都有些不顺心。霖桥心不顺是一早就惯了的,事不顺倒是头一遭。
  鹤年进门就见他脸色比常日还不好,只当他是喝酒喝出的毛病,少不得坐下来再劝几句,“二哥不为自己的身子想,也该为岫哥和澜丫头想想。”
  霖桥才到家换了衣裳坐在榻上,并没也开始吃酒,便把两手一摊,朝炕桌努了下嘴,“你几时见我在吃酒了?只怕往后我想吃,吃的机会也少了。”
  鹤年将胳膊搭在桌上,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霖桥挥挥袖,一脸烦愁,“我昨日听见个事,说是从二月初起,就有人在打听山头,说是想包几座山来种茶。你听听,这样大的手笔,看样子是想分我手里的羹了。要不了两年,等他的茶产出来,只怕就要抢我手里的茶商了。倒是别说吃酒,只怕饭也要吃不起!”
  鹤年散淡地笑笑,“不至于如此吧,数一数钱塘的茶行不少,本来也不止咱们家。”
  “可这个人不一样。”霖桥郑重起来,欠身到案前,“他托的人一面在打听山头,一面就已经在同那些茶商打交道了。还是我手里一个老主顾同我说起的,说这人跟他们商议的,愿意让利,等茶出来,愿以低于该年行价的价格给他们。你可见他不是奔着做小买卖来的,摆明是想以低价入市。”
  李家的茶一向是钱塘顶头的字号,一来是因为茶产得好,二来是为玉朴在京做官的缘故。那些跑商的商贾,都怕做官的,又愿意奉承着做官的。价格上倒不占优势。
  所以霖桥忧心,“做买卖,最怕这种压价的,这个压了那个就跟着压,压来压去,就乱了市,东西也就跟着乱起来了。”
  鹤年捏了捏袖口,“这人是谁?”
  “不知道。听说此人还不在钱塘,眼下只是托人在钱塘替他打先锋。”
  “那这个打先锋的人呢?”
  “我时下正托人找他,等找出他来,少不得要应酬应酬,打听出后头的掌柜是谁。日后果真成了我的对家,我也好知己知彼不是?”
  鹤年笑着调侃一句,也是有意叫他舒心,“想不到二哥还擅兵法。”
  “嗨,商场如战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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