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趴在佛子背上,如实地摇摇头,“我很自私,我想与你在一起。可有时候又怕自己太自私了,会把你拉向地狱。”
谁知,听了这话,镜容居然勾勾唇,笑了。
也不知是不是在与她说,对方的声音很轻,轻得就像是一片雾丝丝的云。
“地狱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好像风一吹,他的话就要散了。
葭音将脸贴下去,感受着从他背上传来的、温热的生息。镜容穿得薄,身子却是暖的。冷风带着他的话语,与他身上的佛香一道儿拂面,让她仿若嗅到了春天的气味。
温暖,和煦,明媚。
又带着某种坚韧的生命力。
他轻落落说出这一句话,脚下的步子却未曾停下过。葭音回味着对方刚刚说的话,方一回过神,眼前的景象忽然开阔。
一间说不上精致,却也不简陋的木屋子终于出现在二人眼前。
她从镜容背上跳下来。
“小心。”
镜容的力气似乎很大,背着她走了这么一遭,大气也不带喘的。葭音想起来,先前梵安寺的弟子同她谈起过,他们这个三师兄还会武功,手脚功夫可了不得呢。
她站稳了,忍不住打量起佛子的身段,脸颊竟开始发烫。
“等一下。”
葭音努力甩掉脑海中龌龊的想法,又想起一件事来。
镜容还以为她脚疼,走不动,便蹲下来。
“脚伤到了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问道,“一会儿去见齐老将军,你打算……说明自己的身份吗?”
凝露还在不远处站着,葭音说得很隐晦。
镜容立马会意。
她说的不是“梵安寺僧人”,而是“流着皇族血脉”这一身份。
几乎是不带任何犹豫,他摇摇头。
不光是不想同齐崇说。
镜容本无心皇族纷扰,更不会受皇室的金钱、权势所蒙蔽。他如今虽半只脚站在红尘里,却不沾染半分铜臭与官僚之风。
肃杀的寒风撩起他鼓起的袖袍。
葭音看着他,微微一笑:
“好,我们走吧。”
他们叩了好久的门。
齐崇似乎还没睡醒,等了半天,才听见房里传来一阵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屋外的风雪忽然大了起来,凝露方一撑开伞,有些破旧的房门就被人从内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材魁梧、有些上了年纪的男人。
他留着花白的胡须,一双横眉生得极有气势,眼神冰冷地扫过门口这几个年轻人,并没有让他们进屋的意思。
鹅毛大雪飘飘而下,落在佛子一袭袈裟之上。
镜容温和开口:“齐老将军,贫僧乃梵安寺佛子,法号镜容;这位是林家二夫人——”
对方懒懒掀了掀眼皮,抬手制止住镜容的话。
那眼神淡漠而冰冷,压根儿不在乎来者是谁、来者有何意图。
俨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葭音听闻齐崇脾气古怪,却也没想到他居然连梵安寺的面子都不给。
齐崇不说话,也没有过多的表情,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
不要打搅他清闲的日子。
雪势越来越大,几乎要封断了下山的路。
冷风呼啸着灌入房门,将窗牖吹得砰砰直响,葭音这才注意到,齐老将军正在缝补一件破旧的衫子。
《大魏武将传记》曾道,齐崇此人,运筹帷幄,极通调兵之道,在军中颇具民心,战功赫赫,魏华帝曾“赏千金”。
明明坐拥这么多军功,为何却独自居住在这所破败的屋子,还要将一件衣裳穿来穿去、缝缝补补?
葭音没有细想,看着齐崇身上另一件不知缝补了多少次的衫子,走上前。
“老将军,我来。”
少女手指纤纤,轻巧地取过那根极细的绣花针。
葭音没有什么天大的才能,只有两件事做的不错,一件是唱戏,另一件,便是女工。
本是一对平平无奇的针线,在她手里,竟跟开出了花儿似的。她的针脚极为细密,镜容在一侧垂手看着,不禁想起先前她给自己绣的那一个香囊。
香囊之上,一朵红莲灼灼,栩栩如生。
房门没关紧,冷风倒灌进来的那一瞬,葭音捏着针线,打了个寒颤。
镜容赶忙去关门窗。
不一会的工夫,衣裳便修补好了。
她并未着急把衣裳还给齐崇,反而试探问道:
“这件衫子,于将军而言应是特别重要吧。”
果不其然,齐崇原本无懈可击的表情,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
但也只是一瞬,老将军冷哼了一声:
“若是朝廷传你这个丫头片子来劝齐某回去做官,我想还是不必在费口舌了。”
葭音便笑:
“老将军,您也知晓我是个丫头片子,我旁边这个呢,又是已经出了家的和尚。朝廷再怎么说,也不会找我们两个来办事,您说是不是。我们这次来呢,是久闻将军您的鼎鼎大名,我与镜容法师都十分地敬仰您。”
镜容在一旁看着她,听她一口一个谎话,不禁抿住唇边笑意。
只见薄薄的一层光影穿过窗牖,落在少女牛乳似白皙的肌肤上,透着莹莹光泽,真是好让人心驰神往。
她口齿伶俐,竟将齐崇这块铁石头捂得稍稍展眉。眼瞧着正午将至,葭音又赶忙唤镜容过来生火烧饭。
她做的饭难吃。
镜容的手艺却是一绝。
葭音之前在泉村尝过他做饭,他虽只做素菜,却能将食物温热之时又保住食材的本真之味,怕是宫里最好的庖厨来了都要赞不绝口。
堂堂一国圣僧,被她如此使唤……镜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垂下眼,开始给他们做饭。
温顺得像一只她说往东,就绝不往西走的小鹿。
齐崇在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三人忙碌。
凝露把饭菜端上桌时,他只哼了声:“无用。”
嘴上虽这么说,齐崇的筷子却没停着。
他这里的食材也很简朴,镜容做了两个素菜,一碗粗粥。
菜都上齐了。
齐崇巡视桌上,目光中冰冷未消,反而更多了几分疑色。
他先看葭音吃了一口,确定没放什么脏东西后,才动了动筷子。
“说吧,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房间里燃起了暖炉子,不大不小的屋子被烤得暖烘烘的。葭音看了镜容一眼,见他似乎想要开口,便抢先同齐崇道:
“老将军,您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做其他事。”
棠梨馆跑场子长大的姑娘,嘴一贯都很甜。
齐崇原本像赶人,可抬头看到她笑脸的那一刻,忽然就愣了一愣。一些碎片涌上脑海,让他摁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竟耐下性子,听起眼前这个小丫头片子的话来。
“齐老将军,我听闻,您特别喜欢听戏。”
葭音放下筷子,“我呢,之前是棠梨馆的伶人。若是老将军您不嫌弃,我可否为您唱一段戏?”
齐崇看着她。
“唱吧。”
他倒想看看,这小丫头能唱出什么花儿来。
葭音将氅衣解下。
白净的大氅像雪一样坠下来,又被凝露收在怀里。屋子虽不宽敞,却也能让她施展开手脚。氅衣解开时,她觉得身上一轻,步子也变得轻盈起来。
京城里,戏唱的最好的班子,当属他们棠梨馆。
她在馆里待了这么多年,也不是白白待着的。
终于,齐崇的目光缓和了些。
葭音唱的,是前些年皇城里最脍炙人口的一段曲儿。
戏曲的内容?婲也很简单,无非就是官老爷们最爱听的那套天下太平,国富民安。她虽然许久没有唱这种曲子,还好曲词儿未忘,这一句一句唱下来,齐老将军也听得乐呵。
竟一时间,忘记了桌上还有饭菜。
葭音边唱边想。
书中所言不假,这位齐老将军,果真是个戏迷。
待唱到“河清海晏天下平”时,她的话语突然打了个旋儿,坐在桌前的佛子放下筷子,似乎猜到她接下来要唱什么。
他抿了抿唇,静静注视着少女。
看着她朱唇轻启,因为屋内炉火甚旺,鬓角边落下一层细细密密的香汗。
她唱着:“本是河清海晏,奈何奸佞专权,外戚蒙了君心,妄想新春盖旧年……”
原本一段粉饰太平的曲子,被她悄然改了后半段,话头落在何氏这一外戚之上。
齐崇“腾”地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二位还是请回罢,齐某招待不起。”
葭音镜容并不意外,倒是凝露被吓到了。她不明白,这戏唱得好好的,怎么人说生气,突然就生气了呢。
齐崇的面色并不好看。
一双袖袍中,老将军握紧了拳头,冷声道:“哼,我就知道你们不会无事献殷勤。我不管是谁让你们来的,回去告诉你上头的人,齐某早已告老,远离朝廷,再不想参与这些是是非非。”
“这怎么能叫做是是非非呢?”
眼看着要被赶出去,葭音有些急了,“老将军,葭音不知晓您是为了什么逼居深山,如今何氏专权,何聿手握重兵,俨然有逼宫谋反之势。我方才曲中所言,并非夸大其词。您久居不出,不知晓如今大魏已是风雨飘摇,关乎江山社稷的事,又怎能叫做是非争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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