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祀伸手过去,还未触到她的下颌,那人忽然啜泣起来。
他举着手,一时不知该不该落下。
眼泪黏腻了睫毛,沿着尾端扑簌簌滚落。
梦里的赵荣华初初被带到赵家,因为哭闹,祖母将她锁进小佛堂,夜里黑,连蜡烛都不点,屋外的风吼叫着咆哮,像是恶鬼要吃人似的。
抬头,便是一尊面目和善的佛像。
可她总觉得他会跳下来吃人。
她敲门,拼命求饶。
她想逃出这个阴冷昏暗的地方,她不想被一尊泥塑死死盯着凝视。
她怕极了。
可祖母冷冷训她:要哭便哭个痛快,不到天明,是不会让你出去。再不听话,便一直关在里头,不给饭,只给水,别拿那贱人的手段来对抗我!
半夜是最难熬的,冷,四处都在透风似的,冷意钻进身体,叫她缩成小小的一团,窝在角落。
她想爹娘,委屈和害怕让她啜泣起来。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孤零零的蹲坐在那里,就像有许多可怕的眼睛盯着她。
就在她神经绷到快要断裂的前一刻,一只手慢慢抚上她的发丝,暖阳照了进来。
淳淳乖,淳淳不怕,”
第38章
那只手抚着她的发,又穿过她的腋下,将她抱起来放在膝上。
温暖的怀抱给与她无限的安全感。
赵荣华往里拱了拱,濡湿的睫毛还沾着泪花。
她像是回到小时候,坐在父亲膝头,母亲从石瓮里捞出洗好的砚台,仔细阴干水渍。
浓浓的墨香在母亲手中晕开,父亲揽着她,提笔沾了满肚的墨汁,在纸上运笔书写。
她不记得父亲写过什么,却只隐隐记住了那时的感觉。
她也曾被人捧在手掌心,明珠一般的喜爱。
手底的人软的跟小猫小狗似的,容祀抚弄她的发,眼睛从腮颊移到颈项,她皮肤雪白,稍微碰一下,便能生出淤痕。
他想着刘氏说他“粗暴”的话,不禁鄙薄的嗤了声。
这事不能怪他,分明是她皮肤太嫩。
经不住磋/磨。
爹…”
容祀一愣,手掌顿在她肩头。
娘…”
他吁了口气,复又极其耐心的拍了拍她的后脊,俯下身去贴近那柔粉的耳朵。
孤没你这么大的女儿。”
他把那腮上的发丝抿到耳后,又倚靠着软枕,轻轻低唤,“淳淳不怕…”
睫毛眨了眨,触着他的掌心,有些痒。
他停了动作,看着她缓缓睁开眼眸。
殷红的唇慢慢吐出两个字,“容忌?”
赵荣华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直直的望着自己,眸色愈转愈浓,似蓄积了一场风暴,乌沉沉的欺压而至。
她下意识的想要起身,却被他按着肩膀压下。
你就这么想要见他?”
拇指和食指扣上她的下颌,箍得生疼。
赵荣华攀上他的手腕,痛苦的想要挣脱。
一个废物,有什么能值得你牵肠挂肚,念念不忘的?”
他额头抵上她的额,鼻梁相撞。
孤不会放他出来了,再也不会由着那个废物占据孤的身子。他又弱又傻,根本不配活在世上!”
他狠狠一甩,赵荣华径直倒在榻上,紧接着,便看他凶神恶煞的走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自己。
孤对你不好吗?孤已经很仁慈了,孤从未对哪个人如此有耐心过,你莫要仗着孤的宠爱得寸进尺!”
赵荣华撑着双臂,往后连连退去。
然后脊碰到车壁,她哪也去不了。
只能看着那张冷鸷的脸慢慢逼近,将她困在一隅之中。
他的手臂伸向她的喉咙,修长的手指慢慢握住那纤细的颈,眼眸轻佻的抬起,对上她慌乱的神色。
嘴角溢出薄笑。
这天底下,就没有真心待孤之人…”
五指兀的收拢,攥紧的同时,一抹疼痛浮上容祀面庞。
赵荣华只觉得颈间一松,那人踉跄着,半合的眼中充满困惑,旋即扑通一下,栽到她腿上。
叩门声突突而至,在她尚未应声之前,宓乌一把掀开帘子,扫了眼赵荣华,继而将目光落到昏迷的容祀身上。
你打他了?”
她打的过吗?
赵荣华反应过来,挪了挪腿,容祀掉到地上。
虽铺着厚厚的毯子,依旧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她抬起脖颈,向宓乌展示了自己差点被掐死的证据。
殿下他,会不会死?”赵荣华看着宓乌紧张的查验容祀身体,不由从旁边瞥了眼。
有我在,他死不了。”宓乌乜她一眼。
赵荣华“哦”了声,沮丧的往后退了退。
你好像很失望。”
不是,我只是问问,关心而已。”她心虚的摆了摆手。
宓乌小心翼翼将容祀放下后,抬起眼睛冲着她笑。
他小时候过的比较惨,脑子有病,你别跟他计较。”
赵荣华只默默听着,并不明白宓乌话里的意思,她从来没想跟容祀计较,是他一直揪着自己不放。
你不觉得他待你不同,或者可以说,他有点喜欢你?”
我不觉得。”回答的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停顿。
她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像姚鸿,从来都是温润君子,别说动手,便是拔高音调跟自己说话,都从来没有。
他看自己的时候,像看着天上月,眼里永远充满光芒与期许。
容祀他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喜欢,甚至连尊重都不知道。
于他而言,自己更像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件。
想睡就睡,想亲就亲。
她不喜欢,也不稀罕这阴晴不定的忐忑。
那你喜欢容忌?”
宓先生,别跟我提这个人。”
现在回头想想,赵荣华都难以接受自己曾跟一个疯子惺惺相惜,同仇敌忾。
幸好,容祀还没想起她与“容忌”促膝长谈,细数他的罪过。
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既然您跟在殿下左右,为何在他随我出宫的时候,您不阻止,反而任由他偷偷跟着我,徒步走去城郊旧宅。
甚至在他掉落陷阱的时候,不出面帮扶。”
我也想啊,可他变成容忌之后,不认我,我能怎么办,总不能跟他争执起来,叫宫人们都知道他脑子有病。”
宓乌一摊手,无奈的叹了口气,“说来也怪,容忌很黏你…”
你们在说我?”
干净而又纯澈的声音,带着些许惺忪的鼻音。
两人错愕的对视一眼,继而慢慢回过头去。
容祀脸上浮出热汗,单纯的眸子轻快欢喜的微微一弯,“淳淳,我们怎么在车上?”
他靠的很近,手指捏住赵荣华的衣袖,像孩子一样好奇的环视车内布置。
赵荣华寒毛噌的竖了起来,僵硬着身子,手下意识的去往回拽衣袖。
容祀一脸无辜的看着袖子从指间滑走,可怜兮兮的吸了吸鼻子。
淳淳,你怎么了?”
赵荣华往外挪了挪,讪讪一笑,求救似的望向同样茫然的宓乌。
宓乌想要给他把脉,容忌警觉跟在赵荣华身后,充满敌意的审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瞧,我没说谎。”
他两肩一耷,很是无奈的想退出去。
赵荣华慌张的拽住他,“宓先生,你走了,我怎么办?”
放心,他什么都听你的。”
说罢,毡帘啪嗒落下。
身后那人把她拉回榻上,摸起白玉盘里的栗子糕,自己咬了一小口,又高兴的拿给赵荣华一块。
软糯好吃,是你买的吗?”
赵荣华看他指缝里掉落的渣子,不禁愁苦起来。
你到底,是谁?”
我是容忌啊!”
他嘿嘿一笑,一边吃着栗子糕,一边逡巡着找出书来,打开扫了眼,抬头咦道,“这本书我找了好久,拓本都没寻到,看书内笔迹,像是原本。
你送我的礼物?”
他窝了过去,又从旁边扯过毯子覆在膝盖,“淳淳,你对我真好。”
这让她说什么才是,赵荣华看他自言自语,忽然有种想逃的冲动。
你还记得,在船上发生了什么吗?”
容祀抬起头,纳闷的回道,“记得啊。”
赵荣华两眼睁大,又听容祀嘻嘻笑着解释。
我生病了,烧的很厉害,是淳淳衣不解带的照顾我。”
对了,我还给你写过诗,念了几句,还没念完,诗呢?”
他求助地看着赵荣华,显然忘了是他自己亲手撕碎了那些靡靡之词。
你记不记得我们要去哪?”赵荣华再也无法直视这张无辜单纯的脸,哪怕现在的他毫无攻击性,她总觉得下一刻他就会变成容祀,掐死她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
不是说要南下吗?”容忌说完,贴在车帘旁掀起一角。
后面马车里坐着谁?”
宋吟。”
宋吟是谁?”
我表哥。”
那也是我表哥。”
赵荣华一滞。
容忌忽然回过头来,“这好像是在往北走。”
对,要回京。”
咱们不游船了吗?”容忌有些意犹未尽。
去不了了。”
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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