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祀,你是不是饿出毛病来了?”
他这几日都没甚胃口,人有些清减,原本刀劈斧砍般精致的下颌,愈发凌厉。
你就不能低低头,主动去跟人家认个错,再这么耽搁下去,你迟早得生病。”
我没错。”
这话跟先前几日的语气截然不同,像是掺了一点沮丧,懊恼,还有三四分意味分明的低落。
被人忽视,大抵就是这副恹恹的模样了。
宓乌捋着银须,爱莫能助。
他倒是想隔岸观火,可没两日,便也情绪激动地坐不住了。
容祀撤了那些侍卫,赵荣华便一发不可收拾,领着一群婢女,把主意打到灵鹊阁,起初也没什么,宓乌在楼上,她们在楼下,互不打扰。
后来那群婢女规模扩的厉害,乌泱泱将他挤出了灵鹊阁,逼得他只能跟屋檐下那几个大缸并排站着。
他倒是无妨,可怜了那些将将要出炉的丸药,炼过了时辰,药效也就坏了。
赵荣华绑着攀膊,两条纤细的小胳膊上下翻动,旁边围观的婢女叽叽喳喳,各自记好了时辰,药效,还有各种药材需要炒制的时间。
白术炒制完毕,需得炙黄芪,炙甘草…”
姑娘,炼好中蜜后,加入干草需要炒制多久?”
用文火炒,三分之一刻便可。炒至完成烘烤到不粘手,黄芪和干草同样的炒制方法,除去这三味药材,还需辅以党参,当归和柴胡等,补中益气最是有效。
香月,你可以给你娘试试,吃上一月,那些不适的症状大抵就没了。”
香月还有三年才能放出宫,自打容祀御极后,她便从小厨房调到了书房,又在赵荣华入宫后,得以近身侍奉。
她弟弟的病好后,母亲为了补贴家用,整日坐着缝补浆洗,中气下陷,得了好些不便言语的病症。
赵荣华原是觉得在宫里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亲手给她调剂一副药,让香月托人带出宫去,没想到后来知情者越来越多,她索性就领着这群婢女一同将灵鹊阁当做了授课的地方。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况且她们兴致勃勃,她好似找到了乐趣,不厌其烦,甚至开始筹谋,日后可以在宫中辟出一个大点的院子,招揽宫中愿意学医的宫女,她的小伎俩很快便会黔驴技穷,若能将师父请回来,宫中医馆变决计能办起来。
若真能如此,于宫中女子而言,是条出路,也是生机。
宓乌在她身后站了许久,从炼药谈到香粉胭脂,从西市铺子聊到小杏梁俊,最后生拉硬扯到容祀身上。
赵荣华见他说的苦口婆心,便主动给他沏茶,又怕茶水太烫,故而体贴的将自己钟爱的酸梅汤匀出一碗,撒了一层桂花,“宓先生,先润润嗓子。”
她不着急,况且宓乌絮絮叨叨说的都是容祀幼时的事情,生动极具画面感,权当换个方法了解那人,故而当宓乌眉毛倒竖瞪着她的时候,她温声安抚:“宓先生,你喝就好,我都记着你讲到哪了,放心,混淆不了。”
宓乌捋了捋银须,仰脖一口喝光了酸梅汤,横起胳膊往嘴上一擦,先是将四周环顾了一番,见没有旁人,便犹豫着小声道:“容祀生你的气,说你不想要孩子,有这回事吗?”
有。”
赵荣华老实地点了点头,宓乌刚要拍桌子,她又解释道:“只是不想现下要孩子,往后是想跟他有个孩子的。”
哦?那你是喜欢容祀了?”
宓乌话题转得快,赵荣华小脸一红,却也没避讳,“他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虽脾气坏些,可心眼是好的,我想…罢了,跟您说这些作甚,宓先生,你还喝吗?”
赵荣华捂了捂脸颊,转过身去佯装倒酸梅汤。ā陆kSω.℃οm身后那人叹了口气,一本正经道:“这种事委实不该由我这个身份来说,可我将他养大,亦父亦母,你没见他这两日清减的厉害,腰都瘦了一圈,我心疼。”
那日我想同他解释,可他胡搅蛮缠,根本听不进话去。”
是我将他养成了这副脾气怼天怼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自我接手他的那一刻起,他就没跟任何人服过软,低过头,他撤了你的守卫,已经是变相的道歉了。”
他那么反骨那样桀骜,迄今为止,你是他唯一柔软的存在了,我没见他跟谁像跟你一般有耐心。
我这辈子孤寡一生,却也知道他看你时候的眼睛,像个痴儿似的。”
宓先生?”
赵荣华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宓先生一手捏着香囊的带子,绕在指间摇来摇去,一手托着下颌,若有所思的回忆往昔。
真是一转眼,他都要娶亲了,赵小姐,你难道真要跟容祀比耐心比狠吗?
他是什么样的人,想必你也清楚,这一回你让让他,这辈子他都会让着你。”
这话说到赵荣华心里,低下头,默不作声地捻着坠子,又听宓乌继续说道。
往后有了你,我可不管他了,”宓乌笑嘻嘻地眯起眼睛,“他有了人管,便更会不待见我了。”
怎么会?”赵荣华知道宓乌在容祀心中的分量,“您是他最亲的人。”
宓乌咧开嘴,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那么你呢,赵小姐,你愿不愿意做他最亲的人,在他偏执难拔,暴戾恣睢的时候,劝他一句,拉他一把。
在他觉得被全天下都厌恶的时候,你还是在原地等他,赵小姐,你愿意吗?”
赵荣华一怔,莫名觉得这问题有些沉重。
就像她回避跟容祀要孩子,其实问题的根源一致。
容祀那阴晴不定的性情和脾气。
宓先生,我会一直陪着他,不管他是容祀,还是容忌,或者他还会变成其他什么…”
应该是不会了。”
宓乌咳了声,笃定地说道,“师姐也说过,他这病情只要别乱干预,是会自行往好的方向恢复。容忌也不会再出现了,或者说,他就是容忌,也是容祀,这都是他自己的本性而已,只是他无法做到糅合,无法不抵触不排斥自己潜意识里的懦弱。”
我之所以不要孩子,也是怕他生病,对孩子不好…”
……
所以,她是觉得我不正常,不配要孩子?”
容祀横起腿来,往桌上一搭,两手枕在脑下,疲倦极了。
瞧瞧,这是一个正常人的思维?你怎么就不反思一下自己,改改你的脾气,适当时候压制一下肆意妄为的天性。
当然,不只是在这件事上,在朝堂也是,别动不动就占用我那几口大缸,都换了几回了,屡禁不止。”
小气。”
容祀呷了口茶,嗓子眼有些干。
宓先生,做一个正常人很难吗?”
对你来说,的确有点难。”
宓乌如是答他,容祀嗤笑,“狂悖。”
天底下还有谁比我聪明,比我学东西快,不就是做一个正常人,我岂会学不来,你简直是侮辱你自己。”
宓乌咽了咽嗓子,艰难问道:“你想做甚?”
明日我就去找她,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去找她。”
那是装,不是真的正常人,装的能算?”
怎么不算,用了心思装,比实打实的正常人还要正常,还不是因为我在意她。”
呵,自己的人,除了溺爱,也没别的手段了。
他清修了几日,简直要了命。
明明眼不见,梦里却夜夜相逢,她每回来,穿的衣裳都极少极薄,轻轻一扯就破,两人正到兴起时,偏又吃不进肚中,如此反复,委实害人。
他想明白了,就低一回头,只这一回。
到时见了面,二话不说便将她抱起来,狠狠折磨一番,也算出了口气。
总归是男人,哪里能真的跟她去置气。
如此想着,也就不觉得丢人了。
那你是想好了。”
想好了,明日我就去找她。”
那你可要想清楚了,她现下不要孩子,可不是不喜欢你,而是…”
不就是怕我打孩子吗,我知道。”
那你的意思是,你会克制,会不打孩子…”
克制不了。”
容祀堵了他的话,理所当然的摆摆手,“那便等我病好了,再要孩子吧!她若是早些跟我讲清楚,哪里会有诸多麻烦,不就是个孩子吗,不要也行!”
呸呸呸!”
宓乌连忙叩了三下桌子,“孩子还是得要的。”
要真是孩子来了,大不了你帮我们带。”
这是讹上我了?”
虽是抱怨,神色却是欢喜的,宓乌凝望着容祀年轻俊美的脸,忽然想起刚见他时,那肉嘟嘟毫不设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咯咯的发出奶声奶气的笑声。
一晃眼,都十八年了。
十八年,够久了。
翌日清晨,赵荣华早早起来梳洗后,选了身杏色越罗长衫,精心妆饰了发鬓面容,甫一起身,便见两个小婢女自游廊处急匆匆地跑来,进门后险些被门框绊倒,也顾不上提裙角,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姑娘,不好了,宓先生去了。”
去了?
赵荣华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站在原地,唇轻轻张了张“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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