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复述自己夜会弥寰所言,皇后确信她已全然知晓,心中暗骂弥寰。
只片刻慌神后,皇后又缓缓道:“皇上向来宠溺却愁,但此事关乎武宁姊姊,容不得信口胡言。却愁年纪还小,整日里不论贵贱将那些年轻男子召进宫里作伴,弥寰法师的弟子生得确然貌美,但你喜欢,也不忌佛祖将人带进宫中作乐,这些我原不想过问。只是前边那些荒唐言辞,可是这无念和尚说来与你听的?犯戒僧人,其言不足为信。却愁,再年轻,也要学着去明辨真假是非。”
“十九岁,不小了。”皇帝扶着小案起身,“朕十九岁时,太子都已满周岁了。朕的长姐,甚至没能活到十九岁那天,却早已独当一面。”
她凝眉疑惑:“父皇不信儿?”
“无念小师父跟你回宫了?”
“是。但儿没有——”
“孙福禄。”皇帝忽然高声呼喊。孙福禄急匆匆赶入殿中,等候旨意。皇帝踱了两步,抬手吩咐:“无念不能留,派人去处理干净。另传崔慑在殿外候着。”孙福禄领旨退去。
闻言,皇后面容煞白。
她不解道:“儿带他来,是要他亲口承认,他们师徒二人所作所为。父皇缘何要杀他?”
“舍不得?”皇帝笑得和蔼,“这回啊,舍不得也要舍得。你母后指着用他来给你大哥开路。若仅仅是开路,朕也不忍向佛门中人下刀。可是你母后心狠,要把你当路上的障碍给平了。朕不忍心也得忍心。”
皇后脸色愈发难看。
她惊喜道:“父皇都知道?”
“比你知道的早,比你知道的多。”皇帝刚抬手,想要抚摸她鬓边宫花,目光却落在那朵硕大拒霜花上。最终,他收回手,指肚轻轻拂过拒霜花瓣:“看到这花,却愁伤心吗?”
“儿不伤心。”
“真不伤心?”
她连连摇头。
皇帝眼中湿润,一滴浊泪落在宫花上,低声絮语道:“不是没有想过把真相告诉你,可每回话到嘴边,就说不出来了。小时候,因为什么事都怕,什么人都怕,所以从来不敢多说一句话,长姐却总能猜出我心里想什么,尽全力来全我心愿。后来做了皇帝,以为再没什么叫我害怕的,可却莫名地怕你。”
“害怕儿?”
“小时候我不懂,为什么都是父皇的孩子,父皇却偏爱兄姊,独独对我和姐姐弃之不顾。”皇帝自嘲一笑,“可当我成为父亲,又何尝不是偏心。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越是偏爱,便越在意,也就越怕。”
“够了!”皇后厉声喝道,“龌龊腌臜的丑事说不出口罢了,装什么父女情深。”
皇帝冷眼横去:“别以为死到临头,就可以口无遮拦。你该死,你儿子能活多久,却还没有定论。”
“笑话。”皇后忽而长笑,“还真以为本宫有多在意你的儿子,和那个朽腐已久的皇位?我只是觉得恶心,从十二年前知晓一切,就觉得恶心。你是脏的,你也是脏的,从肌肤到血脉,都布满了肮脏污秽的烂泥。”
似是不觉痛快,皇后复又指着皇帝骂道:“你不妨告诉她,二十年前被偷偷招进宫中豢养的女人们,暗娼贱奴、戏子尼姑,在那一个日夜,哪个是你没有染指的?令人作呕。这些年来,每每想起这事,我就食不下咽、夜不能寝。天底下,哪怕街边乞丐,都要比你们父女二人干净。”
一通疾言厉色砸下,她有些发懵。
她以为自己已知晓身世,可仿佛其中另有玄机。
皇后似是看出她心中疑惑,当即转向她道:“既然他不敢说,我来替他说——”
哐当一声,皇帝抬脚踹翻火炉,炉盖飞出,在地上越滚越远。炉中炭火倾洒,直砸上皇后衣裙,不仅衣裙带上火星,其手背亦被灼烫泛红。皇后退后两步,躲开遍地炭火,摸到边侧案上冷茶,整盏泼上手背伤处。
舒展开的茶叶贴敷在伤处,暂缓痛觉。
“不让我说,我偏要说。”皇后时刻警惕着皇帝的位置,“弥寰拿‘十八年轮回转世’诓你,你信以为真,依他所述去找生辰八字相合的女子。又怕一个不成,于是将能找的全都找来。?????无论是花街柳巷的明妓暗娼,还是远离红尘的尼姑女冠,统统养在宫里,就等着弥寰所说赵贞柔投胎那日,一同交构……乃至坏了根本,久经调理而不成,更是气急败坏,愈发贪恋女色,想要为己正身……”
字字句句,冲撞脑海。
她想要开口,却无法出声,想要离开,却挪不动脚。见她异状,皇帝扶她安坐一旁。旋即不顾肺腑血气上涌,快步上前,一掌打下。
屋内骤然安静。
衣裙火星化作火舌,向上舔去。皇后抹去唇角渗出的丝缕鲜血,映着火光仔细看着指肚红污,随即高高抬手,重重掴下。
皇帝站在原地,匪夷所思。他的脸上火辣辣得疼。他从未曾料到,在他登基之后,竟还有人敢对他拳脚相向。
皇后甩甩手掌,笑得肆意,仿佛尤觉不满,再度抬掌,却被皇帝攥住手腕。皇帝几乎将全身气力汇聚于手掌之上,试图捏断其手腕。皇后笑得更加张狂:“不仅那些下贱女人被你践踏,赵贞柔也被你践踏,赵令僖也被你践踏。你的龌龊私心,你的肮脏举止,早让这宫闱、这天下,都变成藏污纳垢之地。”
两个巴掌,没有打在她的脸上。
但两次巴掌声,已将她从混沌中惊醒。
这就是藏进废墟灰烬的宫闱秘辛,这就是皇帝始终没有胆量告知于她的“身世”。她不在意皇帝将她当做长姐转世还是当做女儿,但她却不知晓,是否应该在意那位来历不明的母亲。
“真要细说,你们父女二人倒也是一脉相承。老子秽乱宫闱,女儿有样学样——”
一盏热茶泼来。
二人一同回看,望见她端着茶盏。
茶盏自她手中滑下,跌上炭火,破碎成片。
真吵。
安静真好。
她高声喊道:“孙福禄。”同时上前扯下鬓边绢花,强行塞入皇后口中。孙福禄再度急急来到内殿,看一地狼藉,见皇后衣裳带火,又满身茶渍,不免揣测猜度。“传御医为父皇诊治。母后忽然撞邪,发疯癫狂,封口绑住手脚,送去净心阁关押。”
孙福禄小心翼翼抬眼看向皇帝。
皇帝松了手,缓步坐回榻上:“照她说的做。”
皇后吐出绢花,刚要声嘶力竭,又被绸布封口,扭送往南苑净心阁。皇后挣扎着,死死盯住赵令僖,却无力抵抗。
父女之间,再无对话。
等到御医诊过脉,宫人将一地狼藉收拾干净。
她面无表情道:“夜已深了,父皇安寝,儿先行告退。”
门帘掀开,她走出钦安殿,迎面而来的寒风显得格外清爽。她深深喘息,似要用这寒风驱走五脏六腑内的浊息。
孙福禄急急送来紫貂大氅,被她丢在雪地中。
次鸢撑着伞,跟随在她左右,她踩着积雪,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一路步行往海晏河清殿去。
宫墙宫墙,漫漫无望,长街横纵,风来风往。
冷风吹起她的衣摆,将纸伞吹得摇晃,落雪因此乱次飞舞,积雪亦是纷纷上扬。她探出手,没有任何防护,就那么探入风雪之中。烈风带着雪粒擦过肌肤,带来细微的痛感。
“次狐。”她喃喃道,“你说,我要不要杀她?”
伞沿压低,伞身微颤,伞面积雪陡然在她眼前落下,砸入地面积雪之中。
次鸢颤声回应:“回禀公主,次狐姐姐还没找到。”
是啊,她陷身山火时,次狐失踪,至今未能寻回,或许已经悄然死去。
她默了良久,垂下手臂,缓缓前行。
海晏河清殿宫门前,两盏灯笼挂在檐下,灯影摇曳,暖黄的光线铺在冷白的雪地上。大门洞开,稍有褪色的大红门槛拦住积雪。
门槛上,有一人倚门独坐。
身披白衣,乌发半束,静坐风雪中。每逢风起,便有飞雪染上眉睫,挂上青丝。发尾与衣袖随着烛光一同飘摇,摇摇欲坠。
他已在此等了五日。
他知道,今日她会回来。
哪怕已是子夜,哪怕雪夜深寒,他亦不肯离去。
直到她出现在长街尽头,一步一步,向着宫门靠近。
他听到积雪被踩实的声响,在风啸声中委实细微,却仍旧被他捕捉。他抬眼看去,历经多次空欢喜后,他终于见到了久违的身影。
于是扶着宫墙站起身,四肢僵硬,却仍勉力挪向外去。
最后,他迎着来人的脚步,直直跪在雪中。
从拐入海晏河清殿门前长街时,她就看到门前灯影下的身影,一身雪白,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
是张湍。
她一眼认出。
她步子稍快了些,变化之微小,连自己都没能觉察。
当再靠近些,她发现曾经在朝会指责她衣冠不整不成体统的张湍,此时此刻,发未束冠,仅着素白中衣,便出门来迎。
衣冠不整,不知礼也。
她无声轻笑,呵出一团白雾,走得更近。
骤然间,张湍在她眼前,直直跪下,将松软的积雪压密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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