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便说。你正病着,何须如此?难不成你不行这一礼,我便要拒了你?”秦峦扶他直身。
他退了半步,固执长拜:“一旦东窗事发,远山便会遭受牵连。公主盛怒之下会有何处置,湍难以预料。”
“但说无妨。”
张湍低声道:“请远山兄助我离开军营。”
“你想偷偷离开?”秦峦恍然,随即脸色煞白,至门边悄悄查探,见左右守卫并无异样,方才折返扶起张湍,沉声道:“先前你是骗灵杳?”
“是。”
张湍自枕下取出圣旨,赫然可见圣旨原本内封文稿布绢已被揭下,替为楚净所拟文稿,却是张湍的笔迹。
“舒之!”至此秦峦彻底明白张湍意欲何为,压着嗓音哀怒道:“这可是杀头的罪过!”
“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不会牵连你们。”张湍平心静气道,“但离开军营之事,还需远山兄助我一臂之力。”
“以你如今的身体状况,即便离开,又能走多远?”秦峦急道,“南陵王不日便至,你连这一两日都等不得吗?”
“我等得,陵北百姓等不得。”张湍肃声回道,“即便是死,湍亦会将圣旨送到陵北再死。”
“舒之,三思而后行。假传圣旨,罪犯欺君。若是寻常时候,以靖肃公主对你之偏爱,或能保你一命。但你手中这道旨意,字字句句责难于她,她必不会再保你。天底下,没有人保得了你!”
张湍神情未改:“我知道。但陵北不能再乱。”
秦峦击腕长叹,情急之下,肺腑之言脱口而出,是心有戚戚:“何苦如此啊!为这样一个朝廷,搭上自己的性命。”
一国之君不事政务,纵容公主滥杀朝臣。
如此朝廷,何苦为之?
张湍取出昨夜刻出的假玺,蘸上印泥,毅然决然盖在伪造圣旨上。
“不是为了朝廷。”他吹干印章,蓦然低笑,喃喃轻语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是夜星光璀璨,幽光描出行人暗影。
一人牵马独行野地,身影斜斜,是张湍。待距军营稍远些后,他上马扬鞭,匆匆离开。至清晨时抵处村镇,吃了茶饭,欲离去时却刚巧遇到赶来的赵令彻。
赵令彻急道:“舒之?没想到竟在此处相遇。却愁在哪儿,快带我去见她。”
“公主已在军营。”张湍礼道,“是湍之过,没能劝下公主。”
赵令彻看出他身体有恙,携他落座,而后语重心长道:“此事是却愁任性过头,与你无干。但舒之,此前我曾说过一次,如今再说一次。许多事情,倘若你能顺着她些,一切都好办。大事小事,你拦不住、劝不下,但次狐却能拦下。看着像是曲意逢迎、谄媚讨好,但又何尝不是一种办法?”
张湍默然不语。
若在寻常,他必会婉言回谢好意,可时至今日,他竟也生出几分言之有理的念头来。一刹念起,他醒了醒神,垂眸苦笑。
“舒之?”赵令彻瞥向四周,“你是一个人在这儿?”
“不瞒南陵王。湍确实孤身在此。”略作思忖后又道,“湍身染恶疾,不便留在营中,故而独自离开,正要往宣禹山去,请庆愚天师出手医治。”
“却愁准允?”
“未曾请示公主。”
“偷跑出来?”赵令彻凝眉看他,“已是早上,若却愁起得晚些还好,若今日起早,怕已知晓此事。你一人病着,能跑多远?”
张湍躬身礼道:“只恳请南陵王帮忙遮掩一二。”
“雪青。”赵令彻招来一人,“雪青是我身边侍卫,让他跟着你,这些大大小小的路,他都熟悉,即便有人追来,也方便带你躲藏。”
因说了谎,张湍心虚,又见赵令彻安排人手,急忙推拒。赵令彻道着急赶去军营处理原南官场事宜,不便多留,只将雪青留下后率队离去。
张湍心中微叹,对其远去背影遥遥一拜。
雪青问明张湍去往何地,稍作考量,便已择出路线,与张湍一同上路取道陵北,并未多问。
营中,因调往各州县的队伍昨日一早便已出发,周遭清静许多。次狐守在帐外,见赵令僖久睡不醒,亦未催促,只将前来禀报军中安排的邓忠鸣等人劝回。至辰时,赵令彻率队抵达军营,营中将领及钦差使团一同相迎,赵令僖仍未苏醒。
赵令彻边走边问调军事宜,邓忠鸣在旁对答。秦峦战战兢兢跟着,始终未听问及张湍,此前御医一早熬了药要送去,好在他及时赶到,先一步接过药碗送入帐中,暂时遮掩过去,但非长久之计。
待至赵令僖帐外,见次狐守于门前,赵令彻轻声问:“却愁还在歇着?”
作者有话说:
①楚净,字灵杳。
——
看评论反馈,重新理了一下后文,压缩一下,再有一章原南这边收尾。
? 第55章
至后半晌,赵令僖徐徐醒来,仍觉困顿?????乏力,手脚绵软。蔫儿了整日,至傍晚才提起精神,模模糊糊记起赵令彻已抵军营,差人去请,同时命人将这事知会张湍。这一去一回,张湍失踪的事便瞒不住了。
黄昏,暴雨浇出满地泥泞。
营帐垂帘挂向两侧,她站在门前,怔怔看着倾盆暴雨在黄土地面上砸出一朵朵污泥水花。她手中捏着一纸信笺,落墨是张湍的字迹,形貌未改,当是风骨凛然,力道有减,多因久病难支。
——人在病中,命悬一线,却还不安分。
赵令彻踩着泥泞独自撑伞走来,于门前不远处站定,轻抬伞沿。伞骨末端勾着一挂挂雨串珠链,串线在风里断开,雨珠肆意坠落。天光晦暗,水珠聚着微光成帘。隔着雨帘,赵令彻看她站在暗处,神情难辨。
“张湍留信出走。”她仿佛在自言自语,“好像这一年,把要对他生的气都生完了。看他这样找死我全然不气,只觉得有些困惑。”
她探出手,豆大雨珠砸在指尖掌心。
“天底下怎会有他这样的人,功名利禄不要,偏偏自寻死路。”
声色幽幽,朦胧如渐弱的雨。她抖开信纸,随意丢入雨中,信纸被雨水压在泥地里,赵令彻走近些,蹲下身子,趁着雨水未将墨迹完全晕开快速读过。凌晨镇上见时,他猜到张湍有所隐瞒,却未料到,竟是瞒下如此滔天祸事。
张湍不似是这般莽撞之人。
墨迹完全晕开,纸页烂在泥里。赵令彻想起十万火急送到他手里的信函,信中措辞习惯与张湍留下这封一模一样。他站起身,抬眼望向赵令僖道:“却愁,还记得老师曾教过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吗。”
她回说:“记得。”
她记性好,但凡学过的,都不会忘。
“张湍自寻死路,也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赵令彻低眉垂眼,“却愁,自幼父皇偏爱你,以致你身边围了太多争名逐利之辈。可这世上确有些人,不求自身荣华,只为天下苍生。”
皇帝溺爱靖肃公主,天下皆知。许多人需要为之奋斗拼搏一辈子的功名利禄,她一句话便可予之,一句话亦可夺之。多少人围在她身边极尽阿谀奉承,为的就是她一句话。
“七哥,你也是其中之一吗?”
她垂下手臂,雨水顺着手指滴落,没入泥污。她不在乎旁人向她求名利,顺她悦她,她便赏之,逆她恼她,她便罚之。可她此刻却有一霎失落,张湍为何不向她求名利?
赵令彻远远看着,没有回答,只低低说了句:“却愁,我们生来就是血脉相连。”
与她血脉相连的兄弟姊妹众多,却并非人人都似赵令彻。倘若她身边的人都是有求而来,赵令彻又怎会不是其中之一?
她没有回应,看着连绵不断的雨,喃喃道:“雨还没停。”
钦差失踪是件大事,营中上下人心惶惶。楚净与秦峦私下商议,虽秦峦未透露风声,楚净仍猜出个大概,已决心与张湍一同受罚。可等了又等,始终未见赵令僖的怒火烧来,营中只按军规处置了张湍失踪当夜值守的士兵。
军队调度,官员调任,一切都被赵令彻不动声色接过。她心知肚明,却懒得计较,原南这些事情,她没了兴趣,只想着什么时候天气晴朗,可以出去走走。接连半个月的雨下了又停、停不久又下,地面没几时是干净的。
拖拖拉拉一个月,方才彻底放晴。久违的明艳阳光铺下来,她的心情也跟着放晴,从留在营中的将士中选出两队人来,同她蹴鞠取乐。秦峦等人匆匆路过时,见她笑得开心,不由跟着一同笑起。
天放晴,朝中也来了好消息,一扫原南阴霾。
此前自南陵紧急赶赴原南就任及原南省内调任的官员,一律补发调令,待尘埃落定后另有嘉奖。原南省内各县依实情予以合并管辖,可逐步撤去州府衙门。而各州县丧命官吏,所犯罪责既往不咎,所遗家眷酌情抚恤。朝中另任命数名州县官员,分赴原南、南陵及陵北三省就任。今年原南省九月另加乡试一场,以选贤才补于各县衙门。
赵令彻将圣旨与赵令僖看,她只瞥一眼,懒得过问。
楚净等人喜气洋洋,没松快多久,便又惦记着陵北局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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