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狐,寻人去拣两套衣裳带上,其余物品一概丢弃。”她脚步未停,“留下四人行刑,至于鸾车——就留给受伤的原指挥使乘坐吧。”张湍、次狐紧跟其后,向着营地行去。
护卫领命四处传令,很快海夕谷内护卫开始拔寨整装。篝火丛丛熄去,护卫们排起长队鱼贯出谷。赵令僖翻身上马,护卫手举火把在前牵马,张湍亦得匹快马跟随其左右。
队伍在道上不疾不徐向前行进,不久,开始有护卫次第掉队,更有甚者倒地不起。经御医匆匆查验,确定是被毒物咬伤,但因伤口细小未能及时发觉。且在盛暑时节,露宿野外被蚊虫叮咬乃是常事,护卫们不多在意,待毒发时已无力回天。
听过御医回禀,赵令僖紧紧握住手中雄黄石香囊,脸色愈冷。
张湍不忍见护卫枉死,出声提议道:“公主,毒虫大都惧火。现下已然出谷,不妨就地扎营,焚起篝火。同时令队中将士互相检验是否遭受虫蛇噬咬,也可尽早治疗。”
御医附和:“张大人所言有理,与其冒险星夜赶路,不妨命队中众人早早查验伤情,症状轻微或毒发迟缓者,尚能尝试施救。否则野外药材欠缺,一旦毒发,便再难救治。”
“先给他瞧瞧。”赵令僖脸色逐渐和缓,指派御医先行为张湍查验伤情,随后传令就地扎营,众人互相查验是否有虫蛇噬咬痕迹。有伤者排队等候御医复验,无伤者交替值守。
一番折腾,待御医复验最后一人时,已近丑时。除却先前毒发者,队中另有十数人遭虫蛇噬咬,皆已接受救治。赵令僖难以入眠,百无聊赖便与张湍一同守在御医身侧,亲眼看着御医查过一人又一人的伤口。
虫蛇所咬伤口十分细小,且大都十分隐蔽,赵令僖望着那些伤口,怒火愈盛。若非她一时兴起去往清潭取凉,偶遇张湍得知海夕谷真相,或许这些伤口就会无声无息落在她身上。
次狐忧心忡忡道:“公主,奴婢看这些护卫身上的伤口大都不太起眼,不妨奴婢给公主仔细检验检验?以防万一。”
她颔首应下,随即入帐内由着次狐提灯反复查验,确认无恙之后,次狐方安下心来。随后在次狐百般推辞之下,她亦是提灯为其查验伤情,再三确认无类似伤口后,两人一同离开帐篷。
刚至丑时,天穹星子仍是璀璨。
已得救治的护卫齐齐行至她身侧,叩拜跪谢。
她摆摆袖,随口将人打发走。
次狐望着一群护卫离去背影,轻笑道:“公主救了他们,这下恐怕即便没有金银官爵赏赐,他们也要为公主赴汤蹈火了。”
她不以为意:“他们本就该为我赴汤蹈火。”
次狐带着些许欢喜道:“往日是因职责所在,如今更是心甘情愿了。”
她仍未将次狐所说放在心上,只问:“此前称自己家乡在海夕谷附近的护卫找到了吗?”
“张大人已托那几位官差暗中查问过,那四名护卫先后毒发,其中一人昏迷不醒,三人身亡。”
“都被咬了?”
“御医验过,四人身上均有毒蛇咬痕。”
这四人先后配合设计引她来到海夕谷内,应当深知海夕谷内实情,却均遭毒蛇咬伤,属实怪异。莫非这四人均是听命行事,并不知海夕谷内实情?亦或是——
心有猜测,她立即吩咐道:“去传御医。”
御医忙碌近一宿,听闻公主传唤,顾不得歇息便匆匆赶来。
她寻一处石块坐下,手中握着雄黄石香囊,仔细盘问道:“先前毒发者,分别是何种毒物咬伤?伤亡各几人?病情如何?”
御医回道:“回禀公主,共计毒发七人,一人被毒蛛咬伤,一人被毒蝎蜇?????伤,此二人暂不会危及性命。五人遭蛇咬伤,其中三人已经毒发身亡。一人陷入昏迷,但探脉象似乎暂时不会危及性命。还有一人,伤口乌黑溃烂,据微臣推断,当是五步蛇所咬,恐怕命不久矣。”
她好奇问:“都是毒蛇,如何分辨是遭何种毒蛇所咬?”
“医书记载有几类毒蛇咬伤后的表症,有血肉溃烂者、有体表淤青者、有肿胀发热者,依次可作判断依据,但也并不完全准确。”御医停顿片刻又道,“毒发身亡的三人,伤口表症相同,但是——”
见御医突然吞吞吐吐,她愈发好奇:“但是如何?”
“但依伤口及体表显露症状来看,咬伤三人的毒蛇毒性一般,不应当如此快速致死。昏迷那人更是怪异,看伤口情况,虽是蛇咬,但应该不是毒蛇。”说罢御医忽而感慨道,“世间之大,果真是无奇不有,竟有此类能致人昏迷却不伤性命的蛇类。”
得了御医回答,她已笃定这四人是遭人灭口,故而叮嘱道:“务必保住此人性命。”
御医连连应下,旋即告退。
“等等。”她叫住御医再问,“张湍如何了?”
曾有数月同行之谊,御医与张湍关系颇好,因而提及其病情之时,脸上难免带些喜色:“数月不见,应该是有良医妙手出马为张大人诊治,其体内沉积多时的旧疾得以疗养,已逐步康复,相信假以时日便可痊愈。民间有此等医术的郎中十分难遇,可见张大人福缘不浅。”
宣禹山上,庆愚言辞凿凿,道是张湍体内沉疴痼疾扎根,身如朽木,时日无几。如今一看,不过是危言耸听罢了。
此夜多经曲折,心中怒恨交织,郁气难纾。现听闻张湍病情好转,她也不知怎的,气息顺畅许多,心情亦有好转。拂袖屏退御医之后,她忽觉困倦,一个哈欠之后,稍眨眨眼,唤次狐随她一同入帐歇下。
待至卯时,热气腾起,她方自梦中醒来,下颌脖颈皆有汗意。
“公主醒了。”次狐见她睁眼,有条不紊奉上温水供其梳洗,娓娓道:“早膳已经备下,另有熬了些解毒凉茶,奴婢尝过,非但不苦,还有些甘甜味。昨夜许御医就着篝火画下不少草药图纸,天一亮便带人四处寻找草药,受伤的护卫们得了草药,外敷内服齐下,隔一两个时辰便见效了。许御医另有寻出些草药,熬煮药汁浸泡布料,也有驱虫避蛇的效用。奴婢挑了几块帕子染上药汁,制出几个香囊,公主暂且佩上,待过了这段山路再取下。”
次狐正伺候她穿衣,说完便将香囊仔细挂在她腰间。她却未多留意新制香囊,而在帐中四处寻找。次狐先是不解,随即恍然,而后自枕下取出张湍所赠雄黄石香囊道:“公主在找这个?”
她一手拿过香囊,一手托起腰间所坠香囊。次狐所制香囊模样精巧,全不似临时赶制,相比之下,雄黄石香囊显得更加粗陋。她捏着雄黄石香囊,怔了片刻后收入袖中,不再多言。
次狐又道:“奴婢自作主张,将新制香囊赠予张大人一枚。”
“凉茶呢?”
“张大人也已服过。现下正在帐外守着呢。”
“守在帐外?”
“张大人虽未明说,但奴婢猜想,经昨夜变故,张大人忧心公主安危,不敢假于他人,便亲自在帐外守着。另外,那五名官差也在一旁值守。”待理平整衣衫,次狐轻声问道:“公主是在帐内用膳?”
“出去看看。”
次狐打起帘子,帘外阳光炽热,少有凉荫。不远处,张湍正与两名官差闲谈。
忽然见刺目阳光,她微眯了眯眼睛,目光落在张湍脸上。
阳光下,他一双眼睛半睁半弯,显得笑意深深,与她印象中大不相同。额上沁出薄汗,湿了几绺鬓发,她这才发觉,不知何时,他的头发已妥帖束起,入清潭沐浴时所着薄衫已然换成不大合身的囚服——倒是干净整洁。
应是得了官差提醒,几人闲谈戛然而止,张湍回头望向她,旋即站起身。朝向她时背光,双眼再无阳光困扰,不必费力半睁,他脸上笑意褪去大半,只在嘴角尚留有细微弧度未曾落下。
她醒时好似是有几分欢喜,却仿佛随着张湍睁开的双眼、压平的嘴角,逐渐消散无踪。心头钝钝,直觉四周燥热非常,一呼一吸皆带热气,化入体内,灼烫着五脏六腑。但又罕见地不知如何发泄,只闷闷向次狐道:“天热。”
“已派人探过路,前方多山路,山里清凉。”次狐解释道,“昨夜停在此地是因地势平坦开阔些,方便扎营,但太阳升起便会比山里热上许多。公主若觉天热,不妨早些启程,赶在晌午前进山。”
“依你说的。”
她迫切想要消去暑气。
半个时辰后,大队进山,几名翻山熟手在前辟出山路,两名官差为她牵马引路,张湍与另外三名官差跟随左右。山路艰难,但山中凉爽许多,护卫们心情畅快,不知是谁起头,队中唱起歌来。
林中惊鸟高飞,走兽避散,偶有风过吹过飒飒作响,抖落几许微黄树叶。
一片叶飘飘落下,斜入她的发间。她随手抚过发间,择出这片叶子,迎着枝叶隙间透出的阳光看去,见叶心绿如翠玉,边缘镶着一圈断断续续的鹅黄。
——快入秋了。
死囚问斩,大都要在秋后。一过完九月,内阁呈上一年死囚名录,由皇帝亲笔勾朱,确认可斩首名单。她曾代劳过一次,将数十张名录平铺在地,朱笔蘸墨随手甩出,墨点落在何处,便斩何人。内阁叹她儿戏。但既是死囚,便都该死,又为何不能用她的法子裁定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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