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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御史 (扫红阶)


  琴声忽停。
  她含笑轻声:“这才清静。”
  沈越苦笑叹息:“惯是牙尖嘴利不饶人的。还是谈谈正事吧。”
  “自进辽洋界内,便听闻老师在各地开有义学。自老师致仕后,学生许久未听老师讲课,不知老师今日可愿给学生讲堂课?”
  沈越诧异,好奇问道:“想听什么?四书五经?还是琴棋书画?”
  “就讲——”她刻意抬高声调,“当朝首辅张湍所作,《檄靖肃文》一章吧。”
  沈越目光瞥向那扇绢素屏风,似已看到屏风后落魄失态的人影。
  她继续笑说:“老师倘若没有见过此文,学生可背与老师听。”
  “阿喜。”沈越叹道,“何苦呢?”
  “老师不常出门,想是没有听过传遍大江南北的一首童谣。”她微微低头,轻声哼唱:“玉宫主,云靖肃,心狠毒,目空物,害兄姊,弑亲父……说来也怪,往日父皇在时,朝中数落责骂我的奏章不计其数,我权当做闲时打发时间的乐子。如今我见不到那些言辞更加犀利刻薄的奏章,只听着街头巷尾那些小孩唱的歌谣,竟觉得有些难过。”
  沈越扶着座椅站起身,身形稍显佝偻,上前一步,稍作犹豫后轻轻将她揽在怀中:“孩子,这半年多,受苦了。”
  “倒是学生不对,徒惹老师伤怀。”她倚在沈越怀中,恍惚间想起最后与父亲相伴的时光,不自觉垂下泪来,抬袖将眼泪擦去,又扶沈越坐好:“不任性难为老师了。先前信中不便明述,此来辽洋,学生有两桩事要办。一是寻一名比丘尼,法号缈音,一年前曾在辽洋东南地带出没。二来则是有些私事向老师讨教,不便外人在场。”
  沈越点点头道:“僧人云游四方,穿城宿庙皆需出示度牒,只要还在辽洋,寻人不难。我叫他们腾出间小院,你先在我这儿住下,等找到了人再走不迟。至于其二,你随我到书房详谈。”
  她颔首应下,扶着沈越一同往书房去了。
  待厅内旁人走空,张湍方才站起身,茫然无措向外行去,最终在处僻静荒园门前止步。稍作停顿后,他推门而入,融进园中破败萧条的寂静中去。
  至日影西沉,园门处忽有脚步声响。
  张湍转身回看,见素影缓来。
  “老师说你在这儿,叫我来见见你。”园中苗圃败落,攀栏生长的苗木花草都已枯萎,她随手从围栏上折下截枯枝:“张湍,老师说你自请离任三年,莫不是这三年间,都要阴魂不散?”
  见他抿唇不言,她将枯枝插回围栏:“一句戏言,首辅大人不必当真。而从前靖肃所为——”她后退半步,向着对方躬身长拜,声音无丝毫波动:“覆水难收,悔之晚矣。聊表歉意,不求大人谅解,只愿大人冤辱得纾,扶摇青云。”
  他仓惶后退,不肯受礼。
  可看她长揖不起,复又满目歉疚,试图上前将她扶起,脚底却似镶钉灌铅,难挪半步。两臂虚抬半寸,便再无力。
  不知多久后,她缓缓直身,再行一礼,冷冷淡淡吐出句:“就此别过。”随即转身离去。
  ——心驰神往已久,而今听来,惹人心烦。
  ——只听着街头巷尾那?????些小孩唱的歌谣,竟觉得有些难过。
  ——阴魂不散。
  ——就此别过。
  许久前,他直言叱骂,日日奏疏,盼她能知错悔改;东躲西逃,避之若浼,盼能摆脱她手。但今日,听她悔过之言,听她就此别过,没有半分从前想象中的畅快。
  只叫他悲从中来,万箭穿心。
  她可以恶语相加,也可以拔刀相向,他都受得。
  独受不得此时此刻,平心静气,恍若爱恨两消。
  她不恨他。
  或说,从未爱他。
  一如古琴珍玩,曾心驰神往,今厌烦疲倦。
  厌烦疲倦。
  叫他呕心抽肠,痛彻骨髓。
  蓦然间,愁肠血涌,淹过喉头。
  荒园败景枯叶上,斑斑鲜血洒落,犹如寒冬红梅,点点绽放。
  当他再醒来时,浓浓药味在口鼻盘旋不去。屋内几名侍者焦虑万千,见他睁开双眼,急声向外通禀。恰如那日,他饮下半壶鸩酒,却于夜间醒来。所有人都盯着他,听他凄声长笑,以为他神智失常,满屋尽带悲声。
  他再合上双眼,若能一睡不醒也好。
  “张大人。我家老爷叮嘱,若大人醒来,便将此信交予大人。”
  他不得不张开双眼,接过信笺。
  万幸,信封所书字迹陌生,不是出自她手——他再不敢听她说一字一句。
  却又万分失落,她对他已全不在意。
  停顿许久,他才缓缓拆开信笺,匆匆扫过几眼后,心中一喜,复又坐起身来,逐字阅罢。
  信出自沈越之手,是说赵令僖将往乡下田庄长住。
  喜悦渐渐消散,他握着信纸,心怯踟蹰。沈越好意赠他良机,可他却已不知,该不该再追上前去,做那不散阴魂,徒惹人嫌。
  作者有话说:
  沈越(看似和蔼实则生气):你们俩都给我下基层去!!!
  接下来有点儿田园生活嘿嘿。
  ——
  ①&②:《孟子?告子》
  ③:《论语?阳货》
  ? 第100章
  沈越在乡间有座旧宅,并水田百亩、荒地百亩,水田以市价租给周遭山村百姓耕种,荒地贫瘠难开垦故长期闲置。辽洋种稻,五月初是插秧时节,现已进五月中旬,想看农耕,就不能耽搁。
  做决定后,赵令僖带上沈府管事姑娘云涧连夜出发。
  途中问起田庄详情,云涧简单回说,那间旧宅子在昙州东碧水村,出昙州城后向东行。路难走些,地方也偏,好在是清静,沈越刚致仕还乡那几年,每年都会去住两三个月,后来年纪渐长,经不起这番颠簸,那宅子就荒下了。
  地偏路难行,怪不得临行前沈越千叮万嘱,说是要吃苦受累,叫她多多忍耐。
  出城不久,马车颠簸起来,她扶着车壁,回想起沈越的回答:
  “那首童谣内容通俗,较檄文更加易懂,故能飞速遍传九省,天下百姓因此确信靖肃公主狠毒不仁。而想重回京城,不仅要有智计武略,更要有天下百姓的支持。国之根本,在农与工,等你真正与百姓同心,得天下农工拥戴,怀先皇亲笔诏书,得位自是水到渠成。”
  她问:“依老师来看,需要多久?”
  沈越回答:“或许三年五年,或许十年八年,或许我合眼前都看不到那天。”
  三年也好,十年也罢,她总要回去。
  碧水村虽距富庶昙州不远,然贫瘠荒凉,在那儿能见京都不能见之景,能悟权贵不能悟之道。将眼睛放在边地乡野,熟悉百姓耕织之道,通晓黎民谋生之法,是她当有的历练。
  然而出师不利,未抵田庄便因路途坎坷颠得脏腑易位,接连停车呕吐数次,等到路稍平坦些时,云涧与她顺了顺气后道:“娘子,先前忘记说了,老宅近处还有间庄子,年前住进去位身染疫病的公子,至今还在养病。等到了那边,和这间庄子的人,能不来往就尽量不要来往,免得染上疫病。”
  她正头昏脑晕,肠胃泛酸,听云涧提醒只敷衍点头,却没记进心里。
  隔了两日,靠近碧水村后,她叫停马车下车步行。路旁荒草丛生,经几次转弯,忽见烈日下水波粼粼,波光间点有翠色。云涧左右顾盼,抬手比划几下,指向东北边水塘:“这里开始往南,都是沈家的水田。大概有些迟,这几块田的秧苗已经插满了。”
  “先到处走走看看。”田间微风吹过,清爽宜人,解去行路来的疲乏浊闷。她迎着风走过地头,听着偶尔几声鸟叫虫鸣,心情愈发舒畅。
  经过几块无人水田,远处忽有动静。抬眼遮光望去,数枚褐点散在四处,时时后退,每退一步,田间便多抹碧痕。云涧提醒说,那就是租种沈家水田的佃农。佃农们背着背篓,身着褐衣,两袖高挽,裤脚上拉,赤脚裸踝踩在泥水里,蹚出圈圈涟漪。
  她心有好奇,盯着看了许久。
  佃农们从背篓中取出秧苗,退行时插进田地,待手中秧苗耗尽,再自背篓中取用,如此往复,并不复杂。
  云涧稍作提醒,带她从旁绕行,到名佃农身侧问:“沈家管事在哪儿?”
  佃农仍在俯身插秧,头也不抬,高声疑问:“你们是谁?”
  “这位是喜娘子,自今日起,沈家庄子下的百亩水田和百亩荒地都归喜娘子管。你们交租、上工,也都由喜娘子管。”云涧在地头追着佃农的脚步,“管事今日不在田间吗?”
  佃农插完一排秧苗,才走出水田放下背篓,稍抖抖两腿水珠淤泥后说:“管事在那头田里监工呢,我带你们去。”
  她见佃农赤脚前行,四下看去,未见鞋履,暂先记在心上。等见到管事,带路佃农话不多说,一路小跑离开。
  管事支着凉棚,架起躺椅,泡着新茶,本是优哉游哉。见到云涧后慌忙起身,笑问:“云姑娘怎么来了?这位是?”
  “这位是喜娘子,老爷前几日将田地宅院一同货与喜娘子。”云涧取出几份契书示于管事,“这两日将庄子事务交接完后,你就回府里去,老爷另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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