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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御史 (扫红阶)


  “疼。”他收回手。
  “可老师连眉头都没皱一皱。”
  “习惯了。”他低声喃喃,“何况是她。”
  樊云生仍然不解,但见他起身要走,便不再追问,随之起身,作礼离去。
  到正厅时,天光散尽,星明月隐。
  茶续过不知几盏,孟文椒才将张湍等来。解悬见他换了衣裳,率先迎上前去,怪怨道:“首辅好大的架子,可叫我等了又等,你家的粗茶都灌了满肚。我那儿收了新茶,回头给你匀上几两,也好待客。”
  “无绾,”张湍叫停解悬,“我与孟小姐有事相商。”
  解悬目光在二人间来回扫过,抬手拍拍张湍肩膀:“明日我将新茶带去给你。”一声短叹,迟迟远去。
  厅中侍者散开,孟文椒随行侍女犹豫再三,刚要退下,却被张湍拦住:“瓜田李下。孟小姐身家清白,不能与湍独处于室,以免污了名声。”
  “下去。”孟文椒凝眉屏退侍女,随即展开圣旨,声调庄严:“这道圣旨,是我所求,应誓而来。”
  张湍凝眉苦思,未得结果。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孟文椒字句分明,“‘微臣张湍,与孟小姐素有婚约。孟小姐才德具备,湍一介庸人,自知高攀。承蒙孟小姐不弃,湍千恩万谢不足以报之。今日斗胆请公主作见证,湍必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迎孟小姐为妻。①’君身清正,不畏强权,言犹在耳。妾虽身薄,愿同患难,所立誓约,不敢妄改。”
  字字句句,震耳欲聋。
  “虽曾婚嫁,但为权宜之计,不更籍、不入牒。”孟文椒手捧圣旨,双手递出:“倘君心未改,矢志未移,妾静等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张湍垂眼看向圣旨。孟文椒及笄后,便与他定下婚约,本该早早完婚,却因他功名未就,婚期推延。倘无靖肃公主横加干涉,金榜题名之后,就该合卺成婚。
  倘无赵令僖,今日,他便该欣然接旨,成全父母生前所愿。
  指尖撕裂之痛,裂入心府。
  他后退两步,躬身长拜:“蒙孟小姐垂青,湍羞愧难当。昔日誓约,皆出肺腑。今日毁诺失信,背盟败约,亦出肺腑。不求谅解,一应罪责,湍愿领之。”
  孟文椒茫然失措:“为何?”
  “湍实非良人,早年狂言无忌,虚误小姐光阴,”张湍去接圣旨,“今已无地自容,无颜面对小姐。明日朝会,湍自向皇上呈禀,求皇上收回成命,绝不连累小姐。”
  孟文椒握紧圣旨,不肯撒手,再次追问:“为何?”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崔府誓约,这些年来,文椒一日不敢忘。”孟文椒不解,“为何?莫非厌我嫌我?可文椒与皇上,清清白白,绝无苟且。”
  “是湍,心有苟且。”
  是他,心有苟且,背信弃义。
  作者有话说:
  ①剧情回顾一哈,在第18章 。
  ? 第96章
  话已至此,何须再刨根问底。
  弦外音、未尽意,皆在耳边。心无郁愤,不生怨怼,此时此刻,孟文椒莫名觉得如释重负,浑身松快。圣旨轻轻放下,孟文椒端庄对礼,将往事瓜葛一并扫去,言辞疏远,温声作别。
  张湍揖别,长久不起,至人影无踪,方缓缓直身。
  云散月明光如水,潺潺淌落,照此陌路。
  张湍转身将灯烛吹熄。偌大府苑,唯内宅主院尚有光亮。惯得清闲的仆役侍者手忙脚乱,正为主院贵客沐浴梳洗准备。
  赵令僖静卧在床,她本就没醉,不过诓一诓张湍。此时双眼微睁,望着窗外微光铺上帷帐,手中缓缓拨着珠串。数至百四珠时,约已明了。她用弓弦绞杀赵令律,到底留下隐患,想是解悬查到蛛丝马迹,透与张湍。掠她回院,应是张湍自作主张,赵令彻尚未起疑,否则京中断不会如此平静。
  再三推敲,愈发笃定,于是起身向屋外去。
  开门见门外坐着名婢女,点盏油灯,正专心刺绣。
  次杏听到声响,急忙掐灭灯焰,放下绣绷针线:“奴婢知罪,不该门前亮灯搅扰公主安睡。”
  “次杏。”赵令僖拎起绣绷,映着月光细看,赤红底布上落着几只斑斓彩蝶。
  次杏哆嗦着跪地叩头,她与成泉躲逃离京两年有余,却不想公主竟还能认得出她。
  “本宫不想忘记的,至死都不会忘。本宫不想记得的,片刻都不得烦扰本宫。”赵令僖仿佛看透次杏所想,“你与陈泉,背叛忤逆,如今倒是逍遥。”
  “奴婢不敢,请公主恕罪。”
  赵令僖放下绣绷,俯身将次杏扶起,面带微笑:“本宫训不得你,也打不得你,你找了个好靠山。如今我还得央求着你,劳驾备池热汤,我也好祛?????祛汗、醒醒酒。”
  “公主折煞奴婢。”次杏慌忙再跪,“奴婢记得公主酒后需得沐浴梳洗,热汤已经备妥,请公主随奴婢移驾浴斋。”
  浴斋距主院不远,自院侧西门出,经条长廊,绕过一方莲池便至。次杏快步在前,次第将廊中灯盏点亮。待到浴斋,淡淡水雾扑面,携来阵阵荔枝香。
  “听闻张湍如今已是首辅。”赵令僖笑说,“却连灯都舍不得多点几盏,看来赵令彻登基后,朝中群臣日子不大好过。还是说张湍逢迎媚主,故意露出这种寒酸做派?”
  次杏犹犹豫豫,吞吞吐吐道:“是因为……因为为官薪俸到底有限,大人不愿委屈公主,所以各处减去开支,以供公主花销。”
  浴斋内水气氤氲,热息缭绕。次杏小心伺候她褪下衣衫,入池沐浴。水温恰好,掩住夜寒,涤尽疲乏。听到次杏回答,蓦然发笑,颇为嘲弄地抚动水波。
  率队逼宫,劫掠软禁,说是报复她信,若说不愿委屈——手掌猛然扫过池面,激起层层水花。
  ——属实可笑。
  “公主对大人有些误解。”次杏再解释说,“大人将公主迎回府中,除奴婢与成泉外,再无他人知晓。”
  言语诚恳,仿佛情真意切。她转眼看去,满是讥讽。于赵令彻而言,她是眼中钉、肉中刺。张湍既知她尚在人世,不仅未向宫中禀明,反而私下软禁,倘若传扬出去,招来帝王猜忌,断不会有好下场。他自然要瞒。
  窗外忽起琴声,悠扬入耳,催她双眉渐凝。
  曲调太熟悉。
  曾经,她将南风文弦替作弓弦,而弓弦无声,是以亲自带宫中琴师,费心重编的《离支词》新谱,终其一章不动文弦。原想奏与他听,却未料到她倾心所改曲调,写的满是一厢情愿。待置身事外后细细想来,文弦怀思,无弦自无思,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屋外琴声缠绵,久久不停。
  其中深意,愈奏愈响。
  论听琴,世上无人能胜她。
  琴音接续不断,她听得分明。
  可惜,今已非昨。
  水波轻荡,带动腕间珠串碰撞,敲出几声清脆乐调,乱了曲声。她回过神,低眉莞尔,将珠串重新缠绕,明知故问:“这是什么曲子?”
  次杏屏息凝神聆听,仔细辨别后回答:“是大人新得的曲谱,昨夜在后院隐榭练了整宿。大人知道公主喜好音律,也想公主能开心些。”
  “倒是用心良苦。”
  听她语气松缓,次杏喜出望外,待伺候她梳洗完毕,捧上一袭素衣。新皇登基,张湍得到不少赏赐,其中不乏各地织造局所贡锦缎。昨日将她带回后,连夜寻人赶制衣裙供她穿戴,所制衣衫皆为素色。
  次杏看着她腕上珠串,谨慎问道:“公主,这串珠子浸了水,恐怕会沾湿衣裳,奴婢替公主擦拭干净?”
  她未答应,要来锦帕亲手将珠子颗颗擦过,方才出浴更衣。浴斋外琴声不停,待出了门,踏上回廊,次杏频频回头,几经犹豫后怯声问道:“大人就在近旁,公主不去见见吗?”
  “冠服凌乱,不宜见人。待明日梳妆整齐,我等他来。”
  次杏欣喜应声:“明日请准许奴婢为公主梳妆。”
  “自然。”
  等赵令僖回屋休息,次杏迫不及待将刚刚对话转达张湍,张湍按住琴弦,怔然良久,方低声问:“你说,她问你刚刚的曲子?”
  “是呀,公主原是心情不佳,听了会儿曲子,立时就高兴起来。大人彻夜练琴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
  他又愣住,许久后喃喃低声:“……好。”
  “大人说什么?”
  “无妨,明日我去见她。”
  是夜整宿难眠,鸡未鸣时,张湍昏沉沉起身更衣,掌灯写罢告假奏疏,遣僮仆送去朝中。早膳只咽下两勺白粥,便再没胃口。而后等在屋内,看书,书卷无字,提笔,笔无章法。索性推门直向主院,立在院前灯下,静静等着。
  直至临近晌午,赵令僖倦倦起身,招来次杏梳洗匀妆,吃盏茶后问:“到散值的时辰了吗?”
  “公主,大人今日告了假,现下正在院外等着。”
  “叫他进来吧。”
  她择出朵素白绢花压在鬓边,片刻后,房门叩响。
  两扇雕花朱漆门向门缓缓开启,从一线缝隙,到将她的面容完整显露,张湍长久屏息。城门前上马劫人的胆量早作云烟,此刻心中已填满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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