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注其中,这便忘了时辰。
禁宫内廷渐渐乱起,她仍静静看着字条上的墨迹,偶尔提笔蘸过朱砂,在批注上另行批注。
等到傍晚时分,晚霞未散,次鸢为她换上新茶,低声禀说:“公主,孙内侍在殿门前等了约么有半个时辰了。说是带着皇上的旨意来的。”
“赵令律没来?”
“没见太子。太子妃倒是早两个时辰前来过,因被拦在殿外,等有一炷香的时间,见进不来便走了。”
“再等等。”她翻过书,又取出页字条,问道:“烟花备好了吗?”
“依着公主安排都备妥了,等天彻底黑了就放。”
“让孙福禄先回去吧,对了,旨意留下。旁的不必多说。”
她将字条夹回书页间,书卷搁在枕边,揉揉额角躺下睡去。
做了个梦,梦里张湍有话要说,却被轰天震地的响声盖住。她看着他的口型,却难看清,于是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
咚——
摄云湖畔开始燃放烟花,烟火在空中炸开,照亮夜空。
“次鸢,更衣。”
几乎消失一整日的赵令僖,着盛装乘步辇直抵钦安殿。宫内乱糟糟一团,伴着海晏河清殿的烟花爆声,尤显嘈杂。孙福禄得知赵令僖将至,早早候在门前等着,迎上人后随步辇同行,快速说道:“皇太孙丢了,宫里头几乎找遍了。太子妃说海晏河清殿下了请帖,将宫中童稚全数请到殿中,她想去您那儿找找,却被您拒之门外。如今太子和太子妃,都在皇上床前等着。”
“有劳告知,多谢。”她含笑道谢,迤迤然行向殿内。
皇帝愈发畏寒,寝殿中早早燃起炭盆,外加百盏灯烛齐亮,更使人觉得燥热。赵令律与罗书玥皆在殿内,赵令僖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过,信步走到床前坐下,拍拍昏昏欲眠的皇帝,笑语道:“儿给父皇请安。”
皇帝惊然睁眼,醒了醒神后方道:“却愁来了。我听孙福禄说,你后晌身子不适,吃了药后一直睡着。怎么回事?”
“儿就是觉得疲累,没什么大事,这不是刚一睡醒就急忙来见父皇了。”
“累就多歇歇,下回不要着急着过来。”皇帝目光转向赵令律,轻抬抬手,赵令律随即上前,俯身倾耳等着皇帝训话。皇帝缓缓道:“却愁现就在这儿,你有什么要说的、要问的,就在这儿说罢。”
赵令僖望向赵令律,笑问:“太子哥哥有事寻我?怎不去海晏河清殿?”
“谌儿失踪,合宫上下除却海晏河清殿,禁军都已搜查过,未见踪影。”赵令律平稳道,“玥儿知道今日却愁为宫中婢女产子设下满月宴,想着不便大动干戈,本想自己去找一找,却没能进门。”
“是我的疏忽。因是小孩子的满月宴,我就只请了各宫各苑的小孩子们。小孩子身子柔弱,万一磕了碰了可不好,就叫人拦在殿门前,免得来往闲人太多难以看管。睡前忘记知会门前守卫见机行事,他们竟一根筋守着,将嫂嫂也拦在门外。回头我定替嫂嫂出气。”
皇帝却说:“这不是你的疏忽,反倒是顾虑周全,不过是那些奴婢们不知变通。”
“父皇所言极是。”赵令律附和道,“不过——却愁今日可曾见过谌儿?”
“不曾。”
“那其他宫苑的孩子们可曾见过?不知可否问问他们?”
“都在光晔楼上看烟花呢,太子哥哥要问,就去光晔楼上问。”
罗书玥适时礼道:“是妾失职,没能照看好谌儿,恳请父皇准许儿媳去问。”
皇帝应道:“去吧。”
罗书玥急忙谢恩,匆匆离开钦安殿。
“既然其他宫苑都已搜过,太子哥哥亲自带上禁军去海晏河清殿搜查,也好安心。”赵令僖扯下腰间玉佩,递向赵令律:“若再有不长眼地敢拦太子哥哥和嫂嫂,我定不饶他们。”
赵令律推拒道:“你那儿看守严密,玥儿和孙内侍都进不去,谌儿想是也不能闯进去,用不着兴师动众地搜查。等玥儿问过那些年岁相差不多的小孩,想是就能有结果。”
“听次鸢说他们后晌疯玩许久,估摸着哪怕见过也都玩到忘了。”赵令僖起身将玉佩塞入他怀中,偏头笑道:“旁的宫苑能搜,我那儿自然也能搜。还是找人要紧,太子哥哥不必多想。”
“行了。”皇帝咳嗽两声,“身为长兄,看管不好自家孩子,还要去搜自家妹妹的院子,像什么话。回东宫去等着。却愁,你也回去,帮着他们找一找。明日若还找不见人——再说吧。”
赵令僖点头应下,与赵令律一道离开。
钦安殿外,隐隐可见层层宫墙后,夜幕下华光闪烁——摄云湖畔仍在燃放烟花。赵令僖驻足昂首,远远望去,笑问:“太子哥哥近日忙碌,想来没有闲暇照看谌儿,他许是觉得无聊,偷跑出去玩了。”不待赵令律回话,便摆摆手离开。
皇太孙失踪之事,折腾整宿,甚至各宫各苑的水井炉灶都已翻过,均为得见。罗书玥盘问光晔楼上的孩童许久,没能问出答案,满面愁容回到东宫。当夜东宫内大发雷霆,处置了十数名宫人,闹得人心惶惶。
此后数日,禁军不停在宫内搜查,搅得合宫上下不得安宁,怨声载道。
七月初一,暴雨倾盆。
归荑轻摇睡篮,哄女儿入睡。看到女儿项间璎珞,她想起下落不明的赵子谌,不由出神。檐下雨珠成串坠下,次雀冒雨跑来,浑身带着雨汽,叩门喊道:“次狐姑姑,公主让你带着孩子到主殿去一趟。”
满月宴后,太子妃几乎日日都来。
归荑将璎珞取下,抱起女儿出门,次雀撑起伞,刻意看眼襁褓中的孩子,而后提醒道:“公主说,要将璎珞戴上。”
归荑自幼长在宫中,看得出赵子谌所赠璎珞并非寻常物件,像是赏赐之物。倘若罗书玥看见,不会不认得。约么猜出赵令僖意图后,她返回屋内,将璎珞套在女儿颈间,随次雀前往主殿。
苦寻不见孩子,罗书玥憔悴许多,赵令僖与她闲聊时诸多安抚。
见归荑到来,赵令僖将人招至近前,同罗书玥道:“嫂嫂定认得她。”
“次狐。往日你身边总带着她,我怎能不认得。”罗书玥愁眉不展,笑得勉强,目光扫过归荑的脸,收回时余光瞥见抹刺目的红。珊瑚红。她隐约看见归荑怀中婴孩颈上,挂着串璎珞。
“去年在宫外,她与我走散,遇见些险事,后经人搭救才活下来,她便以身相许权当报恩。这是件好事。可我派去寻她的护卫,找到她时,只将她一人带回,她那丈夫被撇下了。”赵令僖含笑道,“我今日才想起,她丈夫的事,太子哥哥或能帮上一帮。”
归荑施礼,刻意将璎珞示于罗书玥。
罗书玥盯着那串璎珞,仔细回想,同时温声道:“细说来听一听,若能帮得上忙,自然是好。”
“她当日是被禾丰营中的兵将搭救,我问过七哥,禾丰营中一个叫做方袭的主事,是太子哥哥的门客。想托太子哥哥写封信,让方袭在营中多关照提拔,来日次狐出宫,也好有个依靠。”
“待我回去问过殿下。”罗书玥目光在璎珞间流连许久,“我这就回去问。”说着起身要走。
“嫂嫂,雨还没停。”
“不碍事。”
赵令僖敷衍地劝解两句,便不再留她。
罗书玥不顾风雨,着急慌忙地带人离去。
“告诉阿兰,安排一队禁军等着,如果罗书玥要人,不要多问,听她吩咐行事。”赵令僖遣人支起窗子,望着窗外雨幕,笑意愈深。
半个时辰后,罗书玥带着禁军,手持赵令僖随身玉佩,直闯入海晏河清殿中。风雨交加,罗书玥衣衫湿透,雨珠淋淋漓漓落下,在殿中各个院落中来回。
不久,赵令律率人赶来,拦下几近疯癫的罗书玥,找到在琅嬛斋卿云小榭内倚栏听雨看书的赵令僖。赵令僖合上书册,转眼下瞰,望见横冲直撞向着小重锦寺闯去的禁军,轻笑出声:“嫂嫂寻子心切,情有可原,我自不会埋怨怪罪。”
雨帘衔接的灰白天空裂出紫痕。
奔雷乍响。
“赵令僖。”赵令律声色冷如寒雨,“把人交出来。”
“不在我这儿,不信等禁军搜查结果。”赵令僖莞尔,“不过你应该知道,擅调禁军是何罪名。”
赵令律忽然逼近。
赵令僖只退半步,就已撞上身后低矮红栏,她转头斜看,倘若翻身坠下高台,非死即残。眼看赵令律将扼住她的脖颈,两柄长刀齐齐挥来,迫使赵令律退后收手。
白双槐与庄宝兴及时挡在她身前。
忽有人高声喊道:“皇上有旨——”
白双槐谨慎看向?????下方,禀道:“公主,是孙福禄。”
“走吧,该去拜见父皇了。”她从容抬脚,自赵令律身侧行过,守在卿云小榭下的次鸢撑起纸伞,为她遮去风雨。
钦安殿,天子盛怒,罪责太子。
未及黄昏,风声与诏令一同送入文渊阁,王焕匆匆撑伞赶往钦安殿。门扉闭合瞬间,文渊阁内窃窃声起。张湍搁笔,重铺宣纸,另拟奏疏弹劾太子。几日内,朝野上下半数朝臣响应,共同弹劾太子身为储君,却枉顾法纪,擅调禁军,危及社稷,呈请皇上从严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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