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他想要逃躲,躲去内阁值守,或去拜见王焕道谢。可躲过今日,还有明日,躲了明日,还有后日。他躲不开。
或在心底,亦有一丝一绪,令他不想再躲。
最终,张湍轻叹低声:“海晏河清殿。”
这条路他并不陌生,今日走来却短暂而又漫长。
“这是去哪儿?”途中偶遇御药房婢女,询问去向。
引路宫人答说:“海晏河清殿。”
婢女喜道:“可巧了。我这待会儿还要去东宫和净心阁,这是海晏河清殿的安胎药,劳烦你帮我捎上一程。”
安胎药?
海晏河清殿内,谁人有孕?
谁人有孕,当此照料?
惑在心头,未敢作解。
张湍目光微垂,他该闻之欢愉,可却难起笑意。
宫人接过汤药,回身与张湍致歉,道是耽搁了时间。随即动身,刚走出两步,一人低声叫停,示意众人回头看去。宫人住步回瞟,见张湍仍立在原处,不得已折返回去,委婉催促。
张湍怃然应声,继续前行。
明月悬,灯影摇,他远远望去,海晏河清殿朦胧迷离。他曾在绝望等候中倚靠数日的门槛宫墙,依旧在檐下角落独自晦暗。开门来迎的婢女们喜气洋洋,推着侍卫跑快些去向公主通禀。继而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引着拥着张湍往合浦池去。
今日赵令僖在合浦池设宴。
五月荔初红,千?????里迢迢送进宫中。适逢合浦池内珠蚌收成,便在此设荔枝宴,品荔赏乐,剖蚌取珠。与宴众人,可各自挑选珠蚌作赌,珠优为胜。
几枚珠蚌启开,其内珍珠品相参差不齐,以薛岸所选最劣。众人闹哄损他,薛岸懊恼不已,摘下一粒荔枝剥开,置于金盏奉上,笑说:“依我看,这席间珍珠,皆不如这一枚。”
荔肉嫩白,晶莹圆润。
赵令僖望之而笑,提起银签。池畔忽而起风,苑内红灯飘摇,为荔肉披上段若有若无的红光。银签触及荔肉,《离支词》的调子随之响起,是薛岸在旁落座抚琴。
今日薛岸所奏,是旧调。
忘了曾听谁说,张湍擅抚瑶琴。她为张湍新编了《离支词》,曲谱刚成,他便远去家乡,还未听过。
她更想听听新谱,听听张湍的琴艺。
可惜张湍不在宫中。
心中忽生出些许烦闷,左手银签前推,荔肉在金盏中微微滚动。遥想前年,她于梦中见满山红荔,醒来寻父皇,恰逢进士授官,见到了当年还是新科状元的张湍。
如今两载春秋去,又是一年荔枝红。
右手微蜷的指头次第伸展,再细细数过,仍是半载有余,张湍未归。
或许,他已趁机远逃,再不回来。
荔肉被她拨弄着,在盏内来回翻滚。
报信侍卫飞奔而来,得许入苑,气喘吁吁,热汗涔涔,疾声禀道:“启禀公主,张大人回来了。”
“谁?”
银签停住,琴声渐缓渐歇。
侍卫吞口唾沫,回答:“是张湍张大人,属下在前跑得快,张大人在后跟着,一会儿就到。”
瑶琴止音,薛岸按住琴弦,望向池畔风亭,看着赵令僖自迷惘中醒来,顷刻间惊喜欲狂,投袂而起。
银签丢落,撞上金盏,响声清脆。
苑中人声嘈嘈,私语不休。
她兀自向苑外去,疾行两步,复提裙奔跑。苑中众人自觉让开道路,目光追其背影而去,见霓裳如云,青丝如瀑,随步飘摇。
人群后,琴案前,薛岸脸上笑意渐消。他垂眼看着琴弦,片刻后起身缓步亭下,两指捏起盏中那颗荔枝,静静盯了许久。蓦然间,他指下发力,汁水溅出,再被他攥进掌心,甜香汁液透出指缝。不久后,他摊开手掌。掌心荔肉已经碎烂如泥,却拥着颗世所罕见的黑珍珠。
水花扬起,黑珍珠被弃入池中,再无人问津。
合浦池水无声漫延,顺着苑墙下的通路流向苑外,铺开一带浅浅溪流。溪畔拔起座水榭连廊,素雅幽静,甚至墙内欢笑都被压下。
张湍逐渐靠近,缥缈的繁闹声渐渐入耳,步子莫名快了些。待跨上连廊,望着廊外墙后的火树银花,他又突然慢下。婢女传信心切,见他停步只说:“烦请张大人在此稍候,奴婢到苑内通传。”
他站在连廊中央,眉眼微低,目光下放,瞥见廊下浅溪。
溪水映月,随风而皱。
忽而一道霞光入水,他晃了晃神,目光微抬,看到赵令僖身披霞彩罗衫快步跑来。纱绸蓬松,掩住身形。衣袂飘摇,犹如风推云动、霞光变换。将近时,赵令僖放缓脚步,踏着月光徐徐走近。
喧嚣隐去,耳畔只余心动之声。
她在张湍身前站定,两人足尖仅留尺寸之距。
久别重逢,她目不转睛盯着对方,面容清俊,身姿挺拔,傲然如松鹤,恍若朝堂初会。
是张湍。
——却又不像。
她的目光回扫,如画笔,描过张湍眉眼鼻梁,轮廓如昔温和,但寻不见往日疏离清冷的神色。
似是因灯光昏昏,照得他神情分外柔和。
画笔最后描上嘴唇,停留许久。
多日凄惘历尽百转千回,争先恐后涌上心头,激起心潮摇漾。
她轻踮起脚,身子微微前倾,与他愈发贴近。
张湍怔怔看着赵令僖愈来愈近,温热的吐息将他笼罩,甚至蒸热他的掌心。眼前景象变得模糊,梦中纱影红光、水声潺潺纷至沓来,好似又陷进那段迷梦,难以自拔。
他嗅到清甜荔枝香,头脑空空,心府荡荡。
不知不觉松了口,露出一线皓白。
垂袖无风自荡,藏在袖间的手掌,不知何时已攥握成拳。他握得用力而不自知,虎口纹路初时青白,直至桃红涌现亦未松展。
云遮月影,四周渐暗。
分毫之距外,赵令僖骤然顿住,时空仿佛随之凝滞。
——他没有退,也没有躲。
倘若再进一分一毫……
只需一分一毫,或可如往日殿前檀郎,云雨高唐,鱼水相欢。得朝暮欢愉,直至腻烦厌倦,弃旧迎新。只得昙花一现,难得长久。
她想要长久。
足踝微动,足跟下沉,她稳稳站定。
——或待之如薛岸阿兰,方能长久。
檀苑檀郎无数,可张湍、张舒之,天下仅此一人。
赵令僖后撤半步,与之拉开距离。脸上浮出烂漫笑容,摆摆手转过身,雍容闲雅,翛然远去。
双拳不知何时舒展,试图探出却被囚于袖间。
张湍黯然远望,直到她身影隐入夜里,听到合浦池苑乍然沸腾。
婢女行来:“稍时续宴,公主说张大人舟车劳顿,今夜好好休息,就不邀大人出席了。奴婢送大人回琅嬛斋。”
疑是心府空缺未填,张湍茫然自失,迟声应答:“有劳。”
回返琅嬛斋,梳洗换衣。听更漏点滴,时辰尚早。入书房翻书习字,甫一提笔,见墨仍未研,纸仍未铺。竟觉无所适从。索性弃笔离去,院中无一人阻拦,任他四处行走。
不知不觉,迎上带有湿气的夜风,张湍抬眼看去,是到了摄云湖。湖中光晔楼灯火通明,照得湖水粼粼。有琴声自光晔楼上传来,相隔较远,若有若无,难辨曲调。他停下脚步,细细聆听,却听到身后杂乱的脚步声。
“张大人有礼。”
张湍转身回看,是檀苑主事行至近前,身后带着几名形容姣好的男子,皆是面生。各自颔首示意后,主事带着他们向摄云湖去。
湖畔停有兰舟,几人跃上船只,长蒿入水,撑船向湖心去。
船尾水波悠悠散开,推向两岸。
张湍走得更近,直到抵达岸边方才停下。漪澜已消,水中倒影清晰,他在水底,高楼亦在水底。
琴声再来,音色清晰可辨,极为熟稔。
张湍抬头看向光晔楼顶,琴音源头是在灯火明辉间。
是他。
心中念头一起,张湍恍惚茫然。
“他”是谁?
是赵令僖,还是琴师?他竟分辨不清。湖风拂过,单薄衣衫乱序摇曳,尤显落寞。他知琴音,亦知檀郎,游思妄想浮上心头,叫他不敢再想。于是匆匆逃离,逃开那道琴音,也逃开春色欢愉。
次日丑时刚过,张湍照旧早起,整宿的辗转反侧,令他神昏意乱。凉水洗面,稍作清醒后,他潦草告知次柳自己将去内阁,等候起复诏令。
次柳应声,提灯带人启开院门。
门外,无念久侯。
“张大人。”无念单掌行礼,晨风将他衣袖檀香与荔枝甜香吹入张湍鼻息之间。
张湍颔首:“无念法师晨安,不知有何要事?”
无念自身后宫人手中取过托盘呈上,张湍目光一扫,盘中搁着一枚令牌,一叠契书,心中莫名忐忑。
“公主懿旨,张大人日后可不必留在海晏河清殿里。这是京中房契,附有仆役身契若干,另有京外良田地契,尽数赠予张大人。张大人可宽心,这宅子位置距宫城不远,不会耽搁上下朝的时辰。还有这枚腰牌,佩之可自由出入内廷,一同赐予大人。”
一席话撂出,张湍猝不及防,许久方才明白话中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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