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元宵佳节的时候,他就吵着自己已经长高长个,不需要再打灯游街。
尤其在游街过后,各个小儿还需去竹林,寻一棵合适的青青翠竹,将自己挂在竹子上头,唱唱长高的童谣。
赵家佑去年挂断了一棵大竹子,他深恶痛绝的放下狠话,说是今年一定不去参加这劳什子的打灯游街,更不会再来挂竹祈愿。
顾昭:“叔,他去吗?”
赵刀愣了愣,随机大声应道,“去,怎么不去。”
“你别听家佑那小子浑说,这元宵祈福一年一次,是个大喜事,他可不能缺席了。”
顾昭点点头。
赵刀打量了两眼顾昭,突然道,“昭侄儿莫慌,傍晚时分,我让你家佑哥来找你。”
顾昭愣了愣。
她没有慌啊。
随即,顾昭想起了记忆中的自己是沉闷内敛的性子,又因为一些原因,打小便没有什么玩伴,想来赵刀会误会自己一个人害怕心慌,也是因为这样。
顾昭沉默了下,点头应下。
挥别赵刀,顾昭回头,恰好对上老杜氏的眼。
顾春来又重新往烟斗里塞了一把的烟丝,此时正狠狠地抽上一大口,瘦削的脸上,每一根褶子都写满了烦闷。
顾昭顿了顿,停住脚步。
老杜氏两步过去,将顾春来手中的大烟斗夺了过来,“抽抽抽,赶紧去吃饭,烫烫脚去歇着。”
她看着地上顾春来磕出来的一大捧烟灰,有些气急的嚷道,“怎么抽这么多,多大的人了,我一没留神,你就瞎胡来。”
“唉,心里烦闷,可不就抽得多了一点嘛!不打紧不打紧,反正我也是半埋土的年纪了。”
顾春来说着话,抬脚往东屋方向走去,“对了老婆子,今儿我累了,你替我端饭到屋里,一会再给我打点水来烫烫脚。”
“懒货!”老杜氏看着顾春来的背影,没好气的嘟囔两句,转身就去了灶间,显然是去端饭打水了。
顿时,院子里只剩下顾昭一个人。
顾昭看了看阖上门的东屋,心里叹了口气。
她知道这老两口在烦闷什么,这事说来真是糊涂事。
十年了,他们一直认为自家生养的是个孙子,却不想,儿媳妇突然改嫁,孙子发热病得迷糊,老杜氏帮忙换衣擦汗,这才发现,原来这顾昭不是孙子,而是孙女。
被儿媳妇欺瞒了十年,还来不及惊怒,顾昭命悬一线,两人只剩下担忧。
毕竟,不管是孙子还是孙女,都是他们顾家的血脉。
等顾昭退了热养好身子,已经大半月过去了,顾春来和老杜氏也是这时候才有了心神去烦闷孙子变孙女这事。
顾昭瞧了眼东屋,手里抓着灰雾,提着灯笼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这事她也没辙。
只能老两口自己看开了。
......
老杜氏端着托盘进了东屋,也跟顾春来说起了这事。
“要我说,这事都是张氏不地道,你说,这生的是孙女就孙女了,她好端端的扯什么谎,还骗我们,说昭儿是男娃,她好狠毒的心吶,这一瞒就瞒了我们十年,要不是昭儿这场病,我还不知道这事。”
老杜氏将托盘往桌上一搁,耷拉着眼皮,恨恨的继续开口。
“兴许到我死的那日,我都还以为这是孙孙,得给我摔盆的。”
“浑说什么!什么死不死,摔不摔盆的。”顾春来制止了老杜氏,“咱俩年纪也上来了,有些话还是忌讳点。”
老杜氏虽然仍有不忿,却也收了口。
片刻后,她叹了口气,缓了缓心神,有些别扭的继续道。
“我也不是不喜欢昭儿,这这,这张氏弄这一出算啥事啊,不说咱俩,街坊邻居哪个不认为咱们家顾昭是个儿郎,你瞧方才那赵刀,还以为咱们苛待昭儿了。”
“是我不想送昭儿去私塾吗?”
“昭儿她是女娃娃!”
顾春来拿过碗中的馍,将它掰开,往里头夹了两筷子的酱菜,听着老杜氏的絮叨没有吭声。
只是他那一直紧锁的眉头透露出了他心底的不平静。
老杜氏推了推顾春来,“哎,你别光顾着吃啊,这事,你说怎么办?”
顾春来叹了口气,“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老杜氏迟疑,“不然,我找人透透口风。”
这话一出,立马被顾春来制止了。
“不成。”
老杜氏:“怎么就不成了?”
顾春来不说话。
老杜氏急了,“昭儿是女娃娃,先前咱俩不知道也就算了,这眼下咱俩都知情了,总不能当不知道吧。”
“总得为她想想,她,她这当个男娃娃养,又不能嫁人又不能娶妻生子,等咱俩老了,埋土里了,剩她一个,还不知道从哪里挣钱银两。”
“这这,我的昭儿命苦啊,爹死了,娘还尽干糊涂事!”
老杜氏说到这,更是怨恨起了顾昭的娘亲张氏。
顾春来放下竹筷,肩膀一沉,叹了口气,愁闷的开口。
“就你心疼昭儿,我不心疼吗?”
老杜氏:“不心疼,没瞧着你哪里心疼了。”
顾春来不理睬老杜氏的气话,继续道,“原先我也气愤张氏,不过这几日,我倒是想通了,也想明白了张氏作甚欺瞒我们,说昭儿是个男娃。”
老杜氏沉默。
顾春来:“咱们顾家,虽然没什家财,好歹也是玉溪镇上有一处屋舍,乡间也有几亩薄田,还能吃几分田息,昭儿她爹去的早,她也没个叔伯,等我这老骨头一走,要是昭儿是女娃娃这事大家伙知道了,你瞧着这里能剩什么?”
“说不得连人都被旁人卖了。”
这话一出,老杜氏的心一颤。
“不,不能吧。”
顾春来咬牙,“怎么不能?”
“你也活了大半辈子了,见得还少吗?”
“这吃绝户的,黑心肝的人哪里少了,他们夺了家财不算,那是恨不得连人都放在磨盘上磨一磨,看看能不能再出点油渣。”
老杜氏跌坐了下来。
……
第3章
顾春来撩起眼皮看了一眼老杜氏,因着常年熬夜,他的眼睛干枯混浊,此时也不知是恨是怒,里头爬了些红丝,红红的有几分吓人。
“你要是走得比我早,那倒是一场福分,要是我先走了,说不得老婆子你也得遭大罪。”
他紧锁着眉心,神情郁郁。
生养顾昭时,顾昭他爹正病的厉害,老太婆忙前忙后的照料病人,他得当值打更,就连顾昭出生,也都是托在张氏娘家。
孩子出生后,因着顾昭他爹白日夜里的咳个不停,他和老杜氏怕幼儿体弱,被传染了咳疾。
那一年,顾昭和张氏,多是在张氏娘家过日子,托了亲家母照料。
如此一来,他和老杜氏才被张氏欺瞒了过去。
倏忽的,顾春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坐直了身子。
“老婆子!”
老杜氏被顾春来的话惊着,饶是这般大冷的天,她的后背都沁出点点汗花,直把里裳打湿。
听到顾春来叫唤,这才回过心神,“怎地了?”
顾春来抓住老杜氏的手,眼里似有光闪过,快言快语道。
“我记得,昭儿刚出生不久,你有一回抽空去了张家,瞧了孩子,回来时一脸喜色,还和我说,咱们家孙孙雀儿生得真是不错。”
他大力的收紧手,犹带希冀的开口,“这......”
顾春来的话还未说完,立马就被老杜氏打断了,“那是张氏骗我了。”
老杜氏一脸愤恨,“就你想到这事吗,我早些日子就想起了。”
“前几日我特意去张氏的新夫家寻她,问了她这事,你道她是不是个奸滑的,孩子出生头几个月模样变化大,她就是抓着这点,糊弄了我!”
老杜氏大口的喘了下气,继续道。
“那次我见到的不是咱们家昭儿,而是张家隔壁裴秀才家的小子。”
“他就小咱们昭儿两日,他娘没奶水,张氏奶水充足,裴秀才他娘拎了只老母鸡,抱了孩子在张氏那儿喝奶。”
正巧那一日她去了张家,襁褓里的奶娃子能瞧出什么模样,张氏灵机一动,就这样拿裴秀才家的小子,当做顾昭,特意给老杜氏瞧了雀儿。
那奶娃子的雀儿生得好,不明真相的老杜氏乐得合不拢嘴,回来后,她可是好好的和街坊邻居炫耀了好几通。
因着这,长宁街哪家不知道顾家孙孙雀儿生得好,从来没有人怀疑顾昭不是男娃。
老杜氏想起自己那时的蠢样,心里直呕血。
顾春来颓然的坐了下来,“行吧,我知晓了。”
张氏如此作为,怪谁,除了怪这吃人的世道,就只能怪自家子息不丰了。
那时昭儿他爹病得厉害,他又是个埋土半截的老头子,唉……
......
酱菜夹馍有些噎口,顾春来端过汤碗,咂了一口葱花蛋汤,那厢,老杜氏也不知是想了甚,面上的神情变幻不断。
半晌,她重重的拍了拍桌面,“不行,不能让他们这样对昭儿。”
老杜氏朝顾春来看去,铿锵有力道。
“老头子,咱们得赶着你死之前,好好的替昭儿找个好人家,嫁人了,有夫家撑腰,我看还有谁敢吃这绝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