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多瞧了几眼,同情的瞥了一眼小盘小棋。
天可怜见的,这夜里起夜,冷不丁的瞧到这些吊着的纸扎人,心里该多害怕呀!
......
桑阿婆领着顾昭到后头的隔间,地上散乱着竹子、剪子、刨刀、彩纸、画笔等物。
桑阿婆拄着杖,往旁边站了站,盯着地上的彩纸,声音沉沉的问道。
“顾小郎可会作画?”
顾昭摇头,“闲时涂鸦,只懂皮毛罢了。”
桑阿婆继续,“我年轻的时候,扎纸的手艺远不及如今,是我那儿子点醒了我。”
顾昭侧头看了过去。
桑阿婆声音平平,听不出太多的情绪,只是她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显示了提起自家孩儿时心里的不平静。
桑阿婆:“扎纸和画画是一样的。”
“画者,形也,然而真正的好画除了形,还得有神,神是什么?是那一股精气,是画中最为神韵的存在。”
桑阿婆朝顾昭看去,耷拉的眼皮往上撩了撩。
“有了神韵,形反而是次要的,扎纸人也是如此。”
顾昭若有所思,她想着昨日见到的纸扎人,开口道。
“就像是昨日那媒人纸扎一样,艳红夸张的妆容、手中的烟斗和媒人痣是形,那么她胸襟处别的帕子,还有那夸张的大嘴……想来应该就是神了。”
媒人巧嘴赚四方财,帕子上喜鹊的样式更是点出了她牵线姻缘,红娘的身份。
难怪方才,那帕子也是最后才烧掉的。
……
听到这话,桑阿婆微微瞪大了眼。
她朝顾昭看去,上下打量几眼,最后喟叹道。
“顾小郎好资质啊。”
有这等悟性,难怪修行短短时日,便已经摸到了道的存在。
桑阿婆叹了两句后生可畏,嘶哑着声音,继续道。
“顾小郎,便是没有我的指点,你多琢磨几分,也能扎出不错的送亲队伍。”
顾昭有些羞赧,“阿婆过奖了。”
她的眼睛扫过店里的纸扎,瞧着那精致的纸扎,神情若有所思。
画若无形,则神无处可依,有形无神称为呆板匠气,只有神形兼备才能成为大家。
不论是画,还是纸扎,都是一样的道理。
倘若桑阿婆的技艺更进一步,这些纸人是可以由修行之人赋灵。
灵不是鬼,更像是扎纸人赋予的生命,由无化为有,可以说是式神一流。
想到这,顾昭瞧着地上的那些刨刀竹篾条,神情有些跃跃欲试。
……
瞧到这一幕,桑阿婆的眼神柔和了两分。
透过顾昭,她好似瞧见当初的那个孩子,他也是这般有天资,心思柔软,善良又赤忱,尤其着迷于画艺一道。
察觉到自己眼里涌上了泪意,桑阿婆连忙侧了侧头,待心里平静一些后,这才开口道。
“顾小郎要是想要扎纸,你就在我这儿做吧,寻常人家见到这些东西,还是心有忌讳的,再说了,我这儿正好有现成的竹条和工具。”
顾昭欢喜:“那我便不客气了,多谢阿婆。”
……
顾昭开始忙活。
桑阿婆拄着拐杖走到前头,她从木架上拿下一沓的莲花金,金纸上裱有锡箔,上头印着莲花的图案。
桑阿婆搬了张凳子,拐杖搁在一边,随着手上动作翩跹,一张张莲花金成了莲花元宝模样。
桑阿婆将它们搁在旁边的竹筐里。
屋子外头,夏日的蝉儿不知疲倦的嘶鸣。
桑阿婆眼里的余光瞥到后屋,那竹篾在顾昭手中一点点成形,他低着头,阴影落在鼻翼处,自有一种宁静。
虽然是初学,手中的动作不慢,神情一派认真模样。
篾条成型,白皙又修长的手拿了剪子,一点点的将四方的彩纸裁成相应的形状,贴着人形竹篾,细致的将纸人勾勒。
先是骨架,再是皮肉,再到后头的衣裳小物......桑阿婆收回目光,继续叠自己手中的莲花金。
她脚边的竹筐逐渐被充盈。
桑阿婆瞧了一眼外头,艳阳明亮的落在街道上,忍不住喟叹一声。
“今儿真是个好天气啊。”
......
涯石街。
夏日闷热,稍微动动便都是汗,张尚志搀扶着施芸娘,瞧见桑氏香火行的匾额时,微微松了口气。
他侧头对施芸娘道。
“好了好了,到了,我就是在这里定了咱们兰馨的送嫁队伍,别瞧这个地方偏僻了一些,但这桑阿婆绝对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
施芸娘点头。
“当家的,那咱们快过去吧。”
……
一行人抬脚走到店铺门前。
张尚志:“婶儿,桑婶儿,东西成了吧,我过来付尾金了。”
桑阿婆有些意外,“张员外,你今儿怎么来了?”
“咱们说好的交货日子是明日呢。”
张尚志接过施芸娘递来的帕子,胡乱的在胖脸上抹了抹,无奈道。
“唉,这不是我家兰馨的忌日要到了么,我前儿迷迷糊糊还梦到了小丫头在哭,我就想着啊,借着这次结亲,我再给我家闺女儿请个戏班子。”
“到时好好的唱上三天,大家伙儿都热闹热闹,明儿我就没空了,还得去靖州城请戏班子呢。”
张尚志摊手。
“所以啊,今儿我就先来你这儿了。”
桑阿婆沉了声,“可我这东西还没准备妥呢!”
“啊?”张尚志傻眼。
他眼睛瞅过周围,轿子宝船,童男童女……唱念吹打的纸人也都有。
“这这,这不是全了吗?差啥了?”
桑阿婆:“差了媒人。”
张尚志不相信,“不可能!我上次来的时候,瞧得真真的,那媒人早就已经扎好了!”
桑阿婆耷拉着眉眼,手中的动作不停。
“没了,早上烧掉了。”
“烧掉了?”张尚志瞪眼,“作甚烧掉了?”
桑阿婆叹了口气,“出了点意外,眼睛被点上了,我们扎纸人,最要不得的就是点睛,那媒人有些不吉利,我就烧了。”
她瞧了一眼张尚志一行人,继续道。
“再说了,咱们说好明儿拿东西的,你明儿再来吧。”
张尚志急得不行,“不成不成,我可是答应了我家小囡了,明儿得给她去州城里请戏班子,这边过不来。”
这闺女成亲的大事,自然得是父母亲自操持了。
就算是纸扎人等冥器,也是要父母亲自迎回去的。
张尚志央着桑阿婆今儿给他赶一赶,银钱不是问题。
桑阿婆示意他看她手上。
“喏,瞧到没。”
“这些都是捎给你家闺女儿的莲花元宝,老婆子我就一双手,可腾不出手来,再给你扎纸人了。”
张尚志:“婶儿,通融通融啦!”
桑阿婆:“没办法,眼睛都快熬瞎了,张员外,你这单生意大是大,时间也却是紧了一点。”
张尚志愁眉苦脸。
是啊,真是女大不由爹。
这当鬼的闺女也是这样。
说要成亲就要成亲,半点不给他多余的时间。
张尚志感叹,“唉,没办法,谁让我做人家老爹,女大不中留哦。”
他说着这话,心里悲伤的同时又有几分欢喜,面上便带出了别扭的神情。
顾昭探头瞧了一眼,招呼桑阿婆,道。
“阿婆,你瞧我这个成不成?”
桑阿婆搁下手中的莲花元宝,拄着拐杖过来了。
她打量了几眼顾昭手中的扎纸,大嘴媒人痣,头戴一朵层叠绽开的大红花,红金线的马甲水红衣袖,脚踩一双有些磨平的红鞋子。
桑阿婆盯着那双红鞋子,诧异了。
“这是......”
顾昭笑得有些腼腆,“阿婆,我都记着你的话,这扎纸就跟画作一般,必须神形兼具,特别是形似还需要神似来衬。
“我手上的功夫到底不够,就在神似上多琢磨了一些。”
如果说媒人衣襟上别的喜鹊帕子是神,那么顾昭为媒婆做的那双红鞋,就更添了两分神韵。
桑阿婆恍然:“是了是了,新人给媒人的谢礼便是一双红鞋,好的媒人游走四方,来回奔走打探消息,那一双鞋子自然得是磨得有些平。”
桑阿婆多瞧了两眼手中的扎纸,上头是熟悉的灵炁,神情颇有些复杂。
“果然是后生可畏。”
顾昭捡起旁边的竹竿,附炁在指间,以指为刃。
随着手起炁落,竹条便成了一条条柔软的竹篾子,很快便将她方才用去的竹篾条补充上了。
顾昭又去握竹竿,回头问道。
“阿婆,这些也是要做成篾条的吗?”
桑阿婆点头。
顾昭便将剩下的竹竿都劈成了篾条。
她忙活完这些,冲桑阿婆笑了笑,道。
“阿婆,客人紧着要用媒人纸扎,您瞧着这个要是能用,就先紧着客人吧。”
桑阿婆问顾昭:“你不是也要用?”
顾昭摆手:“不打紧,回头我多扎一个便是了。”
“我和王娘子都说了,女人家嫁人万万不能着急,王娘子都依了我的。”
桑阿婆点头,“成,那我便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