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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萝 [强推] (遗珠)


  阿萝未察众人异样,颔首称好。
  她点唇,认真忖过须臾,便道:“五疫不相染者,正气存内,邪不可干[2]。要论防疫之策,无非是养内避外、扶正祛邪。”
  “所谓避外,是要不食败肉、不饮污水、洁净废墟、重建房屋。”
  “昨夜,我看见燕南军清理碎石、通浚沟渠、收捡死鱼死虾。只要继续保持,足以避外。”
  魏玘嗯了一声,道:“且说养内。”
  阿萝道:“养内,则是要壮固根蒂、强健体质。”
  独居小院十三年来,她日夜阅读,早已博览越巫两族医书。此刻正是厚积薄发之际。
  “养内之法有许多种,囊括服、灸、佩、抹、薰等。法子不同,所用方剂也不同,但无一例外是,均以药草为原料。”
  在她行囊中,尚有药草存余,但要为全城百姓调制方剂,数量远远不够。
  她又听过几人讨论,道是城内商肆多受水损,药铺、医馆也没能幸免。照如此看,欲寻入药原料,只能就地取材。
  “这翼州城后头,就是青岩山,应有不少药草可作原料。具体如何养内,还要视原料而定。”
  至此,阿萝收声,环视众人,等待答复。
  她自信、笃定,梨涡小巧,连她一双盈波的杏眼,都亮如漆星,惹得魏玘定睛良久,目光愈加沉炽,满溢赞许与倾慕。
  魏玘早有觉察,阿萝跃跃欲试、似乎有话要说。
  他想,他不该忽略她,故而引导她开口。可他不曾料到,她会提及瘟疫、举出养内避外之说。
  ——着实与他心有灵犀。
  他不通医术,却深知灾后防疫之重。谁知,三名官员竟无一人提及此事,唯有阿萝挂心。
  这令他越发以为,她聪慧、果敢,值得他钟情。
  觉察他目光,阿萝莫名耳热。
  她感觉自己没做什么,魏玘却眸光灼灼,像要将她烫出洞来。
  只是,他目光滚热,话语却寒凉彻骨——
  “三位令使,记住了?”
  众官员自觉羞愧,垂首应是。
  魏玘勾唇,哂道:“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3]。这位蒙小娘子,乃仁医会民医,更是本王的座上宾。防疫一事,还望尔等好好请教。”
  三人闻言,愈加惶恐,自不敢再有所怠慢。
  魏玘再向阿萝,说过众官员的官名与职责,便摆手,示意几人退下。
  “嗒。”木门闭合。
  很快,屋内只余榻间二人。
  眼看令使离去,阿萝抿着嘴,将视线自门扉收回。
  她动腕,刮下最后的敷药,替魏玘涂上,一壁嘟囔道:“这就走了?我还没说完呢。”
  “想说恤孤[4]之事?”魏玘道。
  阿萝讶道:“你怎会知晓?”
  来到翼州后,她常与孩子为伴,见其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心里十分难受得很。如今翼州才受水害,定有许多孩童无家可归、需要救助。
  魏玘不答,只莞尔,向阿萝悠悠递去一眼。
  目光交错间,气息清浅起伏。
  阿萝看见,他那双凤眸皂白分明、隐透薄光,更胜天河深远,而她正倒映其中,是凝然、袅娜的一道,被他纤悉无遗地容纳。
  这令她忽然发觉,他的询问是刻意而为。
  他长虑却顾,早有先见之明,无需旁人提醒,已将防疫、恤孤等事想过七八。
  可他依然追问她看法,征求她意见,鼓励她表达。
  这很好,但——
  “你不会只问我这一次吧?”
  魏玘闻言一讶,打量阿萝半晌,才道:“不会。”
  “本王有这么坏吗?”
  阿萝搁下药钵,不答话,静静看他。
  她眸光微凉,好似冰风两片,扫得魏玘神智忽醒、俶尔记起从前。
  从前,他也征询她看法、聆听她心念。可那些征询和聆听,无不浮于表面,因她回应与他期待相符、是他可以接受,他才不曾反对。
  所以后来,他终归忽略她意志,自以为是地替她做了决定。
  他确实给了她自由,但只是他所允许的自由。
  而今,回忆落幕,魏玘哑口无言。
  ——本王有这么坏吗?
  何止是坏呢。要当下的他,评判从前的他,除却皮囊漂亮,几乎找不出半点好来。
  一时间,无人开口,屋内声息沉凝。
  静寂如此漫长。阿萝垂下眼帘,纤长的乌睫好似生霜。
  终于,魏玘打破沉默。
  “我确实不好。”
  “但我可以改,可以变得更好。”
  阿萝一愣,还未回应,便听他又道:“我会变得更好。”
  ——这句话,远比先前更加笃定。
  阿萝不禁抬眸,恰与魏玘四目相对,见他眸里有光,也有火,沉沉地燃着,似要融化她眉心积雪、睫上凝霜。
  她心口发烫,半张双唇,却莫名说不出话。
  正滞怔时,力道微凉,悄然袭来。
  魏玘牵住她,将她纤指拢入掌中,摩挲她指侧。
  “我只差你一点管教。”他低声道。
  听见这话,阿萝脸颊一烫。
  管教这个说法,实在怪得极了——倨傲的雄狮低下头颅,邀请兔子为他套上项圈,像温柔的蛊惑,也像危险的引诱。
  她才不想管教他。她还没有原谅他,仍在生他的气呢。
  阿萝赧着脸,抽回手,起身要走。
  “我回去了。”
  魏玘伸臂,捉来外衫,披身道:“送你。”
  阿萝步伐一顿,忙回首,道:“你不要动!”
  “你真不怕疼死?我不需你送。”
  魏玘扬眉,知她放心不下,笑意愈显促狭。
  他学着她方才腔调,道:“我的敷药是你亲手配的,看我伤得太重,掺了麻肌散。我根本没有感觉,有什么好疼的。”
  阿萝闻言,一时默然。
  她抿唇,滞了半晌,终于憋出四个字,扭头就跑。
  “得寸进尺。”
  ……
  自传舍去往都尉府,距离并不不算远。
  阿萝走在前,魏玘走在后。二人间隔一阵,默默行路,全程无话。
  正值申时,烈阳斜照。
  魏玘将阿萝送至都尉府,驻于府外,目送阿萝进门。
  少女紫裙一曳,很快消失不见。
  又过去须臾,魏玘才旋身,向传舍负手走去。
  山径两旁满是富贵人家,朱门扇扇紧闭,不见灾民,更不存从前恶吏。
  暑风寂寥,杂有蝉虫低响,与足音疏落。
  “出来吧。”魏玘忽道。
  四下无人回应。
  魏玘又道:“跟了这么久,还没看够?”
  才说完,右后方树影闪烁一刹。一名少年推草折枝,自内里钻了出来。
  ——是灰头土脸的虎儿。
  他挠头,惊奇道:“殿下,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魏玘不答,只道:“你胆子不小。”
  “打劫宣抚使,擅闯传舍,窃听官员密谈,诋毁、跟踪王室……本王说过,刑故无小[4]。你明知故犯,是想以身试法?”
  罪状悉数罗列,虎儿神情一僵。
  前头那些事,被魏玘发现,还算情理之中——可就连他向阿萝说魏玘坏话,都被魏玘知道得一清二楚,属实超出他预料。
  但很快,他变了脸色,讪讪道:“殿下知道,我有难处嘛。”
  “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
  魏玘低笑,未置可否,只道:“你观察本王这么久,只是为了说这些?”
  虎儿道:“那必然不是。”
  他追着魏玘,与之同行,边道:“我只是想知道,殿下与我阿萝阿姐,到底有什么渊源。”
  谈及阿萝,魏玘步伐一停,眸间寒芒暗涌。
  他侧目,睨向小少年,却见其稚气未脱、双眸澄澈,不禁眉宇微拧。
  虎儿对此浑然未觉,仍继续道:“殿下,您也不要气馁。我能看出来,我阿姐也不算太讨厌你,只要你多加努力……”
  “眼下您忙着赈灾,好好干,我阿姐定会欣赏你……”
  “虽然我和阿姐相识不久,但我能看出,她不是贪图富贵之人……”
  “您呢,自是有风骨与气节的,可这东西搁在女子前头,那统统都不顶用嘛……”
  少年喋喋不休,嘴皮子几乎擦出火来。
  魏玘一句都不曾听进。
  回忆方才情景,他隐觉后怕、懊悔,因他几是本能地以为,虎儿要借阿萝来威胁他。
  可对方分明只是个单纯的孩子。
  太子与他争斗至今,尚且只涉及局中之人,不曾牵连旁人。可他的戒备有增无减,愈发敏感、愈擅猜忌,像困兽囚于牢笼、将受黑暗吞噬。
  他必须提防,提防外来的恶意,与内心的厮杀。
  幸好,还有阿萝在。
  他自诩定力尚佳,意志坚定,又有她陪在身旁,定会无所畏惧。
  忽然,衣袂受人一拽,少年声音传来——
  “殿下,你意下如何?”
  魏玘挑眉看去,只见虎儿咧嘴笑着,正拉动他外袍。
  “你先前说什么?”他道。
  虎儿不满道:“殿下,您怎就不好好听人说话呀。”
  他轻咳,清过嗓,才道:“我说,咱俩各有所需,不妨做个小小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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