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尚且自顾不暇,最该关注的,是今日坠马的缘由与对策。
大越三位皇子,独他非皇后所出,却最受圣宠。这些年,为防他夺储,太子党羽频频出招,都被他逢凶化吉。想来今日马匹失控,也是太子党羽下毒所致。
如今,各方势力都会竞相寻他。他断不可坐以待毙。
魏玘低目,纵观自身,只见擦伤遍布、左腿外拧。而在他目所不及之处,后腰也僵辣一片。
更不巧是,一截粗枝被压于左膝之下,硌得他钝痛阵阵。
魏玘屏息强忍,手肘后压,便要挪腿。
“不能动!”急呼蹿来。
循声望去,一道紫影立在窗边,颤抖,紧绷,像一片迎风战栗的藤萝。
阿萝浑身僵硬。
她一时情急,竟不假思索地起了身,彻底暴露在魏玘的视野之中。
他的目光太凉,扫过时,几乎叫月光也凝固。哪怕二人相隔尚远,压迫感依然如浪拍来,强烈,森然,令人心惊胆战。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阿萝提气,强撑道:“你、你的腿出臼了。再乱动,会废的。”
魏玘不应声,视线仍在她周身逡巡。
见他沉默,阿萝反倒安下心来。依她从前的经验,当受伤的野兽不再低吼,她就能更进一步。
只不过,他不回话,是因不懂巫语吗?可她也不是越人,只会读写越语,不会听说。
思忖片刻后,阿萝走出竹屋,面朝魏玘,拍了拍自己左腿,又作出掰断的手势。
纤影立于月下,手舞足蹈,稚拙又滑稽。
魏玘挪开了目光。
他道:“你懂医术?”
阿萝双眸圆睁,当即怔在原地。
既是因他的声音低冷,异常平稳,全然不似伤者;又是因他所说是巫语——流畅,清晰,几乎能与巫疆人以假乱真。
这是她自蒙蚩走后,头一回与旁人正常对话。
未得她应答,冰棱似的目光再度射来。
阿萝一激,这才压下惊喜,回道:“懂一些。”
这话说得很诚实。她虽通晓医术理论,但也只医过兽,从未医过人。
不过,万事总是从无到有。曾经救治野兽时,她也是依书而行,逐步摸索。眼下,她又雀跃难抑,便主动道:“我兴许可以帮你。”
魏玘不语,目光凝向她,上下挪移,眸色暗昧。
她太纤细、太脆弱、太无害,像一条微渺的细线,哪怕被他擒于掌中,也割不伤他。
半晌,他闭眼,道:“过来。”
字句简短,凛冽。审时定势后,依然高高在上。
阿萝不懂这些,一概当魏玘应了,便挪着步,走向他身侧。
越接近,血气越浓,及至树下,已浸满鼻腔。
魏玘倚树而坐,虽是遍体鳞伤,却不见狼狈之相,反而泰然如山。唯独他胸膛露出破绽,随气息起伏,时促时缓,压抑又隐忍。
阿萝咬唇,没由来地,想起他自触伤口的模样。
如此漂亮的人,为何对自己那样心狠?
方才被魏玘发现后,她吓得躲回屋里,找了一包辣椒粉,藏在袖里防身。可此时见他境况,那包辣椒粉也就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她来到他身侧,双膝一曲,跪坐下来。
没了方才的惊慌,阿萝得以再探魏玘的伤势。
先前,她多留心他左腿。此番仔细查验躯干,才知他身上伤势同样不容乐观。
他前胸有刮伤一处,泛红,微肿;侧腰无伤,但衣衫撕裂颇多;双腿有擦伤两处,两臂有擦伤三处,沾了尘泥,需尽快清创;还有一道割伤,横亘他左手背上。
阿萝俯身凑去,凝视割伤。
那伤细长,自他微凸的腕骨,划至食指最下。虽翻着皮,但只是看着吓人,不透骨肉。
她只顾魏玘伤势,并未注意,他一双手修长漂亮、掌宽指直。
更不曾留心——身旁的男子清俊冷沉,已睁开双眸,目光如钩,剜过她的颊与睫。
魏玘打量、审视、端详着阿萝。
她白皙,像张净透的纸。水湾眉、杏仁眼镌在面上,还有小巧的琼鼻,与两片樱唇。这并非惊世骇俗的美,但鲜活、灵秀,噙着一丝娇憨。
那双杏眼乌黑、明澈,全神贯注地看他手背,不含丝毫杂念。
方才,她正是用同一双眼,凄楚地凝他,睫羽湿润,却像沾着火,极莫名地烫他一下。
阿萝不曾觉察,还在思索魏玘的伤。
他周身的血气浓郁至此,远非她所见伤口之所能及,应当还有别处。
她想得出神,便由着习惯,右手微抬,以食指轻点下唇——她的唇朱红,其上的指纤长、白净,衬在唇珠下,好似雪片落入茱萸。
“你叫什么?”男子的声音突兀传来。
阿萝回神,下意识看向魏玘。
抬眸间,两道沉光掠过她唇,比点水的蜻蜓还淡。
第3章 暗香盈
魏玘的视线并未被阿萝捕捉。
她惊愕,一时因面前人的提问而茫然——此前,从不曾有人问过她的名讳。
很快,欣喜漫上心尖。她莞尔,道:“我叫阿萝。”
她再扬臂,指掌扭动,比出蜿蜒的蛇形,道:“它叫阿莱。”
面前人与青蛇的冲突历历在目,可她想,他既然不曾伤到阿莱,大抵是没有恶意的。
阿萝顿了顿,又问:“你呢?”
她期盼,紧张,微微倾身,莹白的耳挂着乌黑的发。
魏玘不答,掀目睇她,寒芒一刹而过。
他只道:“伤势如何?”
阿萝怔住,被那冷光刺了一下,暗怪自己好不懂事——他伤得这样重,还在失血,她却想着礼尚往来、与他交换名讳。
她低眸,再看他身躯,摇头道:“不大好。”
“你伤得好重,好乱,也好杂。”
阿萝边说,边伸出一指,隔空划过对应部位:“胸膛的,不打紧;身侧的,我可为你补衣裳;双腿、两臂与手背的,先清创,再上药。至于……”
“这里。”
她的指尖,连同视线,一并凝向魏玘的后腰。
这是她观察所得的推测。他侧腰衣衫几被撕碎,想来创伤定在身后。
“你得转过去,叫我再看看。”
魏玘闻言,眉关一锁,再度扫她周身。
他是大越的肃王,尊荣显贵,立于万民之上。无数人跪拜他足下,而她是其中最纤小、轻薄的一个,比溪流更孱弱,掀不起任何波澜。
可后背是他的视野盲区,他还受了伤,必须多加提防。
“不必。”魏玘沉声,“说腿。”
他那双凤眸冷睨过来,凌厉摄人,吓得阿萝柔肩一缩。
她咬唇,小心道:“你的腿应是腿根出臼。但……我没摸着,未必诊得精准。”
确实得摸。可他都不允她查看后腰,还会准她摸腿吗?
果然,魏玘忽略了后话,直问:“怎么治?”
阿萝无奈,只好道:“如是腿根出臼,应先令伤者服下麻药,再由两人协力,一人把住上身,一人拽下,才可叫腿骨归窠。书里……是这样说的。[1]”
书里?魏玘眯目:“你只看书,没治过?”
阿萝如实颔首。
魏玘收了声,不再开口。
二人沉默。阿萝抿唇,面露忧色。
她虽无经验,但并不心虚,而是在思索方才提及的治法。院里再无旁人,守卫又不肯入院、不会出手相助,该到何处去寻第三人?
正忖度间,只见魏玘身躯一斜,展臂圈紧树干。
“治。”果决利落,不多说半字。
阿萝会意,霎时白了脸。
他想借枫树,取代把住上身之人——树干粗壮,岿然不移,只要他牢牢紧抱,也能固定身躯。
可这也意味着,他得保持清醒,无法服用麻药,必须生生扛下正骨之痛。
她摇头,急得泛泪:“不行!这、这太……”
魏玘睃她,眼神锐利,斩断她后话。
他想此刻别无办法,让她尝试,总好过放任自流。如有异常,再叫她停手也不迟。纵使她有心加害,二人相对,他也能将她控制住。
至于疼痛,他摔下山坡时已经受过。再受一次,也不足为惧。
见魏玘如此,阿萝越发慌张。
此情此景与书里不同,她不敢乱来。可一抬眸,又看见他神色沉着、颌线却紧绷,面无血色,连额角也沁着一层薄汗。
她不能不管他。再拖,他的腿伤会更严重。
阿萝抹泪,硬了心,道:“你等一等,我去做些准备就来。”
……
阿萝很快重返树下。
魏玘瞥她,看她再度跪于身畔,埋着头。她乌发未挽,垂落颊边,细长,柔顺,像墨里濯染的蚕丝,织成一片小意的温柔。
她指间夹着一方蓝布,正仔细折叠,垒成小块。
随后,布块被送至他嘴边。
阿萝认真道:“咬住。”
这就是她所说的准备——防他难忍疼痛、不慎咬到舌头。
魏玘取过布块,长指一攥。布块霎时紧皱成团,被牢牢擒在掌中。
“多此一举。”他没有使用的意思。
阿萝苦恼,双唇微张,正想再劝,却对上一双冷冽的黑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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