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殿下吩咐的另一桩事……”
李诵顿了顿,露出笑,又道:“试验有效后,已悉数投出去了。”
“原由茶寮中人负责,眼下茶寮生事,易了几名新人,均是按少傅的计划来办。”
太子颔首,寥寥嗯了一声。
李诵笑逐颜开。他本想自己表现不佳,会受贵主冷待;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
趁着太子兴致尚可,他又道:“殿下只管放心。”
“那妖女出身不祥乃是事实,又有您那位贵客的指证,再加几许浑邪、瘟病之兆,一出好戏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肃王与妖邪为伍,祸乱百姓,散布灾厄……”
“您瞧瞧,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太子静静聆听,双目又开,仍不作声。
他不说话,李诵也收了声音。过去半晌,便见贵主拂袖,侍臣徐徐退下。
殿内悄寂如死。四下再无人影。
太子眯目,注视案间墨砚,低喃道:“最后一次。”
这是他和魏玘的最后一次较量——他很想知道,在平庸与卓绝、尊贵与卑微之间,神来的幸运究竟会眷顾哪一方。
……
魏玘在前,大步流星。阿萝受他牵住,在后亦步亦趋。
二人如此行进,一路离开东宫、走出皇城。
全程静默无话。
不远处,街景繁华,人声熙熙攘攘。近前,马匹立于树下,低头吃草,座上绳也未拴。
阿萝颦着水湾眉,掀起杏眼,瞧向身前人。
魏玘玄衣黑袍,颀长峭俊,步伐不停,像沸腾的一撇墨。
阿萝又垂眸,落往紧扣的十指,自男人瘦削的手上,捕到他微白的指尖、分明的骨脉与青筋,还有一丝清晰的颤栗。
他是如此用力地攥她,几令她指掌发疼。
这种感觉很熟悉——像月下的拥抱、守护的低语、别时的失神,也像箭在弦上的矢光,射向敌人,却倒映他内心的恐惧。
阿萝知道,她必须做些什么。
“子玉。”
“子玉!”
两声呼唤无人应答。
阿萝咬唇,握紧手腕,反借他力道,向下狠狠一拽。
魏玘愕然回首。
下一刻,衣襟被揪住,娇香转而盈来。
趁他毫无防备、曳下身躯,阿萝踮起足尖,吻上他微凉的双唇。
她从来都很温暖,噙着清甜的绵软,像浮动的两瓣云,相触一刹,又化作柔水,渡去她倾慕和依恋,与不着痕迹的安抚。
纵与魏玘吻过百千,阿萝依然如初青涩。
她笨拙、愚钝,只会简单的轻啄,吞他唇珠与线条,像衔着兔毛、胡乱卷扫。
可这已经足够了。
她是要唤醒她爱人,方才以桃似的软唇,为隆冬播撒春意——他也懂她,受她亲吻一下,错愕须臾,便觉察她用心。
魏玘也吻她,作为迟来的回应。
只不过,他不似从前炽烈,只作小心描摹,好像她纤弱易碎,随时会消散他唇齿。
他抬臂,捧住她脸庞,长指摩挲,抚她流畅的线条。
阿萝感觉有些痒。她想睁眸,却觉睫帘一颤,约是与魏玘交错,因他的睫也细密、纤长。
凡尘喧嚣里,水声细碎而连绵。
榕树下,人影捏成一道。两只小手挥动一阵,勾住修长的脖颈,柳腰依着臂弯,像攀住最后的支撑,不至于淌往地上。
不过一夜未见,哪里都是烫的。心也好,胸膛也好,都被放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
阿萝全然不知,这个吻持续了多久。
唇分时,她掀动长睫,去瞧与她抵额缠磨的男人。
魏玘没有看她。他垂目,眸光隐去一半,倨傲的眼弧挫得平钝,失掉从前锐气,只剩落魄、颓败、黯然神销。
没由来地,阿萝想到了淋雨的小犬。
他们像得极了,都是一副可怜的、湿漉漉的模样,蹭在她足边取暖。
“幸好你没事。”小犬说话了。
他气息紧绷,字句尤其艰涩:“否则,我当真……”
——当真无法原谅自己。
来时途中,魏玘设想过无数可能。无论哪一种,都是对他的拷问与折磨。
他昨夜走得急,系因茶寮暗桩突生状况,需他在场把控。既是暗桩,绝非良善之辈。他不想她看见内里的险恶与腌臜。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该撇下她、给敌人可乘之机。
阿萝的想法倒是与魏玘不同。
“我不会有事。”
她眨眸,睫羽扑扇,续道:“有你保护着我,我不会有任何事。从前每回,无论你是否在我身旁,你都将我护得很好。”
说这话时,她不似夸大或称赞,更像是认真的提醒。
魏玘这才抬目,对入阿萝清亮的杏眼。
他不应答,凝望她半晌,终落下一声哀叹,便埋首她肩窝、将她搂得更紧。
阿萝任由魏玘,受他两臂锢着,只觉他力道又轻又重——是那般珍视、怕她破碎的轻,也是那般渴望、怕她远去的重。
“好阿萝,抱抱我。”魏玘哑声道。
他顿住,语调更缓,近乎央求:“抱抱我,再亲亲我,好吗?”
阿萝抿着唇,逐渐读懂了魏玘的心绪。
她知道,他仍在自责,后悔独留她一人、险受太子刁难。
正因此,他才会索她亲昵,偏用极沉的力抱她,似要将她融入骨里。如若不然,他好像再没有其余办法,能确认她真实。
可她一直都在这里。
她不会拒绝他,也不吝于给他更多。
“好的,子玉。”
她吻他心口、喉头、脸颊、嘴唇:“只要你想,不论多久,不论几回。”
魏玘拥住阿萝,一点一滴地,接受她恩赐。
不安感被悉数抚平。终于,他平复心绪,与她前额相抵,如鸳鸯交颈。
“真想拴住你。”魏玘低声道。
拴住她,日日夜夜。只要有他在,纵使凶险十足,他也定能护她周全、让她平安顺遂。
“时刻留在我身边,一步也不要离开。”
说着,他手掌游移,隔着衣,探往她纤薄的一截腰。
魏玘的指修长,动作也轻柔,指尖勾撩、拂走,竟像那衣着妥帖、空无外物的柳腰,当真扣着一条小巧、精致的玉链。
——若有的话,定能见两枚珍珠,陷在她后腰的小窝里。
阿萝赧着颊,推阻道:“不好。”
“这样太奇怪了。”
魏玘不作辩驳,只道:“你拴住我,也未尝不可。”
“我不介意。”
阿萝听着,雪颊愈红。极自然地,她想到他微凸的喉结,和它上下滚动的模样。
好怪。太怪了。这是他从书里看来的吗?
她莫名心虚,半含朱唇,小声嘟囔道:“我不要和你说这些了。”
“要不然,我会被你带坏的。”
言罢,阿萝摇头,又吸了吸鼻子,强行抽回心神。
她道:“川连都告诉你了吗?”
魏玘一怔,向前追忆片刻,神色不大自然。
方才,川连寻到他时,他正在酒肆。甫一听东宫邀约,他便火烧火燎,当即撇下川连、策马赶往东宫,并未给人多说的机会。
如今想来,应是他急不暇择,错过了川连的消息。
魏玘低咳一声:“本王没听。”
他侧目,瞥见赶来的马车,抬颌道:“且先回府。途中再谈。”
……
二人坐上马车,悠悠驶向肃王府。
环境熟悉,爱人并肩。阿萝得以松懈精神,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但转眼,她又提息,望向身边人,徐徐揭开正事:“我来东宫前,本是要回府等你,与你细说建安村疑病之事。”
“我与巴阿翁查出,建安村疑病并非疾病,确实是水蛊所致。”
魏玘闻言一讶,眉关立时紧锁。
他不通医术,但知蛊毒厉害,更是清楚——人为下蛊乃系谋害性命、违反刑律的恶行。
尚不待他思索后续、想建安村内究竟有何密辛,便见阿萝黛眉一颦,又道:“要下水蛊,需要培育水虫、放入水中,再令人饮下疫水。”
“建安村村民中蛊,应是村内水源受了污染。”
“万幸是,水蛊不会传染。”
“但现在……除却建安村,上京城平民巷里也有人中了水蛊。”
句末后话一出,魏玘目光骤寒。
车内的二人对视一眼,深谙事态紧急、刻不容缓。
魏玘道:“可曾上报太医署?”
阿萝道:“几日之前,巴阿翁就上报过了。但……太医署没有回应。”
魏玘拧眉,又道:“水蛊可有解法?”
阿萝道:“有的。”
“书里说,欲解水蛊,需经三诊用药。这三幅方子,我都记下来、交给巴阿翁了。”
魏玘嗯了一声,又道:“疫水如何检验?中蛊者如何自查?”
阿萝道:“检验疫水的法子,书里没有写。若能给我些时间,我可以和巴阿翁试一试。”
“至于查验……需要刺舌检血,不便自行操作。如要检验,最好先自症状来断,假使有疑似病证,再往杏楼请医师检验。”
魏玘颔首,不再开口,只牵紧她小手,神情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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