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女贼, 可是受伤的那个?”姚荣远又问。
这两个贼人虽都蒙着面,可看其身形一高一低,即便离得远却也不至于会让人将其混到一处。黄显觉在心中再三确认, 继而应道:“是那个没有受伤的。”
姚荣远又是一愣, 看向云清澜的目光带出审视。
难道云青风受伤了?
可姚荣远凑上前去左右打量,只见面前清秀俊朗的少年神情坦然, 气息沉稳,站在堂中更是不动如松, 若是一个连中两箭的人,可没本事这么稳当地站在这里。
难道……真是他弄错了?
“你真的是云青风?”姚荣远迟疑问道。
“姚将军莫不是在说笑话?”云清澜淡淡瞥了姚荣远一眼,嘴角勾起一丝笑,好整以暇地问他, “在下不是云青风又会是谁?”
他最烦云青风这幅云淡风轻的模样,几年前如是, 几年后亦如是。姚荣远暗自咬牙, 急赤白脸地争辩道:“说不准是那个云清澜假扮的!”
“哦?那姚将军可要好好看看。”云清澜淡笑一声,索性站直了, 任由姚荣远对其上下打量。
她模仿了兄长二十年, 兄长的一言一行, 一颦一笑,早都已被她融入骨血,刻意为之下即便是柳莺飞见了都要在二人间困惑几分。姚荣远与兄长算不得相熟,也压根没见过闺中时候的云清澜模样,又如何能将他们分辨的清。
更何况柱国将军府的大小姐云清澜该是什么样?
这个问题,恐怕连云清澜自己都不知道。
云清澜心底带起一丝恶意的嗤嘲,却不知是对谁,只顿了顿又道:“不过小妹如今已被封郡主,便是我这个兄长见了都要先行礼问安,姚将军如此直呼小妹芳名,是否有些冒犯?”
正此时负手立在一旁的云杉也突然冷冷出声:“长宁早在年前就已远嫁达腊,姚将军此言,是想说我云家欺君不成?”
此刻的云杉面色阴沉,看来当真是因着姚荣远这一句话恼火了。
姚荣远愤愤地不说话。他逞口舌之快,又如何不知面前人实打实就是云青风。
且不说那云家小姐体弱多病的身子,武昭二十一年一次风寒就能差点要了她的命,就说其在众目睽睽下远嫁达腊,她如今就不可能还在京都。
姚荣远目光闪烁,面上亦是阴晴不定。
账册被窃事关户部诸人的项上人头,在此事上黄显觉定不会信口胡说,本以为是朝中参奏后云家按捺不住对户部私下调查,如今看来这贼人却是真的另有其人。
虽说吕相也曾暗中叮嘱他们找机会寻些云家的错处把柄,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得先将户部那两个贼人给找出来。
姚荣远心下思量一番,最终冲云杉沉沉抱拳道:“柱国将军息怒,此事是末将思虑不周,深夜叨扰柱国将军,末将这就走。”
随即转身摆手,便带着黄显觉和一众禁军离开了。
姚荣远带着禁军浩荡而来,又在须臾间匆匆离去,厅堂中一时只剩云杉云清澜祖孙两人。
“到底发生了何事。”静默中云杉终于沉沉开口。
云清澜沉默片刻,终是将夜访户部之事悉数托出。
“飞仙台是陛下计划了十年的工事,”看着云清澜呈递的账册,云杉对此不置可否,“溥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不过是想给自己建座行宫,这算不得什么事。”
“至于吕党贪贿,”云杉顿了顿,似也不喜吕莲生之流这番作派,却还是道,“水至清则无鱼,这也算不得什么事。”
“祖父。”云清澜抿抿唇,祖父不晓珠算之事,再加上云家拥护武朝皇室百年,说好听点是将门忠骨,说难听了就是騃童钝夫,凡是李氏皇帝做下的决定无一不是振臂响应,她斟酌片刻,低声道:“吕党之流贪贿数巨,孙儿担心长此以往只怕引起民间动乱,危及江山。”
云杉闻言眉头微蹙,默然片刻淡声应道:“既如此,那此事你日后寻个合适的时机透露给陛下那边。”
说罢话锋一转,睨着云清澜凉声道:“今夜你在人前露了真声?”
假扮兄长之事云杉筹谋多年,自是早将二人音色不同之事也一并考虑了进去。既要假扮兄长,云清澜自小便学着模仿云青风说话的语气、姿态和声音,十几年下来,早就练出了一副能在男女之间切换自如的嗓子。
云清澜垂下头,也不辩解,只低声应道:“孙儿···知错。”
“知错?”云杉冷哼一声,“这些日子你上蹿下跳,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孙儿是···”云清澜顿了顿,乌黑的眸子黯淡下来,“云青风。”
夜色下不知是谁哀哀叫了一声。
当年云杉让云清澜做云青风的影子,为了叫云清澜绝了其他心思,甚至还想直接把云清澜的名字也改成云清风,要不是向来温顺的柳莺飞突然转了性似地在云家祠堂大闹一通,云清澜如今或许连一个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此刻的云清澜就像一只突然被晒干水分的植物,一言不发地层层枯萎下去,连着筋脉都是干瘪的,她垂着头,终于想起了些自己存在的“价值”:“待此间事过,孙儿就去达腊把兄长接回来。”
“接回来?”云杉两眼微眯,“长宁远嫁达腊,已是达腊王妃,你接她回来做什么?”
自从兄长武功尽失替她远嫁后,云杉就再没有用青风之名称呼过兄长,每每提起,都是一句“长宁”。
云清澜一愣,却终于在此时明白了些什么。
她本以为祖父偏爱兄长,为保兄长一世无忧,才以备不时之需地让她成了兄长的影子,却没想到在祖父心中,兄长竟也是弃子。
对上云清澜那错愕的不可置信的目光,云杉鼻间喷出两道冷气:“你且收收那些乱七八糟没用的心思。”
“我云家统掌千军,百年来屹立不倒,靠的可不是什么多愁善感。”云杉背过身去,声音雄洪如钟,“风儿能征善战,是万里挑一的将军,如今荣光尽数归于你身,怎地还亏待了你不成?”
云清澜抿抿唇,许是这些时日被秦朝楚“云小姐”“云小姐”地叫多了,她竟真生出几分自己就是云清澜的错觉来。
邯郸学步,东施效颦,她已如此这般地过了二十年,难道,难道还能再有什么转机?
想着还在西院重伤昏迷的秦朝楚,云清澜心中忧虑,敛下眸子低低应了一声正欲告退,却听云杉又冷声道:“这么急着回房,是放不下那个稷元太子?”
方才回禀时云清澜刻意隐去了与她同行之人的消息,却没想到祖父竟已经知道了。
云清澜心下当即一突:“祖父!”
云杉背对着她,烛影里的雄厚背影一如难以攀越的高山,巍然不动,只有沉凝幽深的质问缓缓传来:“有季家的前车之鉴,老夫让你少与那稷元太子相交,你是听不进去?”
他声音里蕴着怒:“如今不光跟着他夜闯户部,还把人带到府上来了!”
“祖父,秦太子他受伤了。”云清澜急声道,“若不抓紧医治,恐有性命之忧!”
“箭既是禁军所放,日后即便稷元翻出来,那也跟我云家没什么关系。”云杉凉声道,“把他扔出府去——这稷元太子居心不良,死了也好。”
“祖父!”云清澜一惊,一股无言的恐慌自心中席卷而出,她焦急地上前几步,“秦太子是为救孙儿才受如此重伤,孙儿不能置之不管!”
“你是对他动了心思?”云杉冷不丁反问一句,他转过身,看着面露惊慌的云清澜,顿了顿又冷声道,“那老夫更留他不得!”
“来人!去把西院的人扔出去!”
“祖父!”秦朝楚伤势那么重,若是就这么被送出府,只怕都捱不到天亮。云清澜心下愈急,心念电转间咚地一声跪在地上,哀声求道:“祖父,清澜知错!求祖父让清澜给秦太子治伤,日后,日后——”
云清澜咬咬牙:“日后清澜定与其再无瓜葛!”
云清澜重重地磕在地上:“清澜求您!”
“你叫什么?”寂静中蓦然响起一道沉怒的声音。
那一声又一声的清澜听得云杉眼中积起风暴,他虎目微眯,山雨欲来间定定看向云清澜。
云清澜跪在地上的身子激灵灵地一滞,半晌才讷讷道:“青....青风。”
她一时心急,竟忘了自己的身份。
“既然还知道自己是谁,那就做好自己的事!”云杉长袖一甩,“三番两次跟稷元太子勾结,我云家,没有这种吃里扒外的将军!”
“祖父!”云清澜又喊了一声,嗓音嘶哑,眼角也泛起红。
可云杉却早已不再理会地背过身去。
没人能忤逆云杉。
看着那道雄壮如山岳的背影,云清澜挺直的脊梁终于一点一点弯曲下来,她佝偻着身子,像初在中元大街上见到的郑老伯一般,任由命运和世道一点一点,逼压着她,佝偻起身子。
“柱国将军。”
院外忽然响起一道缥缈的声音。
那声音自远空而来,气若游丝,说完半句后还气力不支地歇了片刻,才继续道:“您中年不幸五子尽失,但晚年却得了一双龙凤,可惜您目不识珠,竟要生生将其中一人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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