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澜是郑老伯这辈子见过的最顶大的官,在他眼中,她就是朝廷。
初见时,郑老伯向她痛诉公家人没良心,郑连桥为国殒命他们却连一句话都没有,然后她这个公家人就替他们站了出来,她四处奔走,又在年关休沐的时候屡次拜访,他们看在眼里,于是所有的愤懑就消散无踪。
朝廷想着俺哩。
郑老伯真诚地宽慰她,却让云清澜的整颗心都泛出苦水。
她这几日为抚恤赈灾之事奔走,朝中参奏,二登户部,暗访花满楼,以为将事情捅到陛下面前就万事大吉,可到最后,她得了满朝交口称赞,萧墙之流却依旧眠花宿柳,而郑老伯们怀着一腔感激,却也仍无声地浸在苦水里——
她竟还自觉自己做了一件为民的好事。
郑老伯对朝廷的宽宏,是源于对自己的宽宏,他觉着她尽力了,所以原谅她,也原谅朝廷。
可她真的尽力了吗?
抚恤是户部的事,云清澜这个局外人横插一脚,弄出些波澜就觉得功成身退,可既是漩涡,不投身而入,又如何搅动风云?吕党之流沆瀣一气,又在朝中势大滔天盘根错节,这事难道任由她喊一声,告几状,就解决得了吗?
云清澜说不出话。
热闹的晚宴最终以郑老伯酩酊大醉而告终,华霜还是一如既往地将众人送出田埂小路。
走到路头,她又从怀中摸出三盏纸灯。
灯纸是自己糊的,灯芯也是自己捻的,华霜俯下身,熟练地从地上拔出几根干枯的草秆撑在灯中,再各自匀些灯油,用手中灯笼来回地一引,漆黑夜里登时就燃起三团温和的火光来。
这三盏灯被摇摇晃晃地递到云清澜几人手中,轮到唐干引时,他先是一怔,然后才迟疑地伸出两根手指捏住纸灯细弱的杆子。
他的前路总被血光照亮,还从来没出现过这么脆弱的纸灯。
夜风倏忽而来,吹动三人的鬓角袍衫。
怕被吹灭了,唐干引扯下身上的麻布衫子盖在灯上,又横过身用宽阔的脊背挡住田埂路上的寒流。
分明是照明的灯,却乌漆墨黑地被唐干引宝贝似地护在怀中。
华霜低低地朝几人问候一句,又略微福了福身子,然后便打着灯笼折返到来时到田埂路上去了。
云清澜一直目送着华霜单薄安静的背影消失在一片夜雾中,才敛下眸子沉沉开口:“谁欺负华霜?”
想起休沐那日在华霜臂上看到的淤痕,云清澜微微扭过头,是冲着唐干引问的。
唐干引一愣,没想到他跟云青风居然还会有平心静气面对面说话的一天,想到这或许就是未来的“太子妃”,他心头生出几分怪异,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开口应她:“看不出来路,可能就是群地痞小混混。”
怕在云青风面前丢了面子,唐干引顿了顿又挺挺胸脯,竟冷不防打出一声酒嗝,他面上窘迫几分,又紧接着道:“都是些小喽啰,本将....属下一只手就应付得!”
说完这句唐干引就暗自叹了口气。
哎,输了。
想想去年二人还在北境棋逢对手,今日却要自称一句属下,可真是世事无常——可他云青风靠美色上位,胜之不武,也不算好汉。
唐干引不着四六地瞎想一通,眸光一转忽地看见自家主子正对着云将军暗送秋波。
那眼神楚楚动人,波光流转间的盈盈春波几乎能将人溺毙。
这不是他个大字不识的莽夫能看的。
唐干引心下一凛,也觉出自己多余,低低同秦朝楚告会一声,便抱着纸灯跑路了。
能让唐干引这等统领稷元全军的将军放下身段暗中保护郑老伯一家,不用想也知道是秦朝楚的意思。
云清澜又抬眼看向面前眉目温和的男人:“五皇子这是何意?”
秦朝楚微微一笑:“云小姐不是答应过郑将军,会替他照顾家眷吗。”
落雁崖边,她确实如此对郑连桥承诺过。
云清澜顿了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片刻后转而又道:“五皇子是不是早知抚恤之事还有内情?”
方才桌上秦朝楚那直指要害的一问,其模样分明是早知用于抚恤的钱粮对不上。
“确实知道一些。”秦朝楚点了点头,转而又问云清澜,“不过若在下说了,云小姐就全然会信吗?”
当然不会。
云清澜抿抿唇,没有应声。
他是稷元皇子,在郑老伯家话些家常倒也罢,可若是从他口中说出的武朝政事,入耳前云清澜必定会派人再三核查。
既如此,不问也罢。
云清澜提着纸灯走在夜后城南的街市上。
灯灭鼓歇,此刻一如彼时的岁末除夕,长街寂静无人,只有两道纤长人影踱步其中。
可那时云清澜遥望满天繁星,尚还满怀希望地想着凛冬散尽星河长明,如今却是心事重重。
秦朝楚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五皇子要往哪边?”云清澜脚步不停,低垂着眸子淡问一句。
却听秦朝楚不答反问道:“云小姐又要去找刘大人?”
云清澜眼睫闪了闪,没有应声算是默认。
户部掌管银库粮仓,她既要替郑老伯和其他将士家眷声讨抚恤,如今也只能再找上刘志。
“那云小姐此前两次登门拜访,刘大人可有给云小姐一个满意的结果?”秦朝楚又问。
自是没有。
刘志此人磨盘两圆,嘴上满口答应着会给阵亡将士家眷发放抚恤,实则又跟吕莲生萧墙一道行贪墨渎职之事,云清澜三番两次找上他,不是被他一推再推,就是被他应付了事。
可不找他,她又能怎么办?
云清澜不说话。
“云小姐既要查清抚恤,就要先弄清楚钱粮都去了何处。”秦朝楚顿了顿,又温着嗓子开口,带着几分循循善诱的意味,“刘志肚大胆小,这等事上瞒下欺,中间又被人盯着,云小姐无凭无据登门去问,他就算被打碎牙关,也不敢说出实情。”
是了,在花满楼中她也分明听到,库中钱粮刘志萧墙各拿一成,吕莲生则独吞六成——想来此事本也是吕莲生的意思,刘志那份不过是根蚂蚱绳上的投名状,至于萧墙为何也掺合其中,云清澜一时倒还想不通。
只是吕莲生在朝中只手遮天,有他在中间盯着,云清澜就算再追着刘志问十遍,他怕也不敢道出实情。
除非能拿到证据。
云清澜眸光闪烁,犹豫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
月色稀薄,朦胧夜下倏尔闪过两道黑影。秦朝楚不知从何处摸出两面黑纱,二人围在面上,紧接着提气跃上户部墙头。
薄云覆月,笼住他们身形,他们就这么站在一片阴影中,遥遥静看着不远处亮着烛光的户部账房。
对于死乞白赖地跟着云清澜来到户部这件事,秦朝楚是这么解释的——既是在下将云小姐引到此处,自然也要再将云小姐毫发无损地带出去。
云清澜对此不置可否,不过有她在旁边看着,秦朝楚也做不了别的就是。
不多时,账房内火光渐熄,对完账册的黄显觉从房中走了出来。
眼看着他踱着步子缓缓走远,云秦二人对视一眼,便默契地跳下房檐。
他们各自都是朝中的不世之才,自幼习武,早就也练出一身飞檐走壁踏雪无痕的功夫,避开户部巡防对他们而言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如入无人之境。
云秦二人闪身进入账房,又将房门轻轻阖上,房中光线暗淡视物不清,可外面又时不时就有巡查的侍卫经过,是以二人不敢点灯,也只能将就着在一片黑暗中缓缓摸索。
所幸账房不大,账册虽多但都颇有条理地分类放置,再加上架阁上刻有门类,云清澜顺着架阁刻字一路摸索过去,倒也有条不紊。
指尖落在一处架阁刻字,云清澜闭着眼细细感知,觉出粮册二字便心中一喜,她抬手抓上架上粮册,甫一落下手背上却忽地覆上只手掌。
云清澜滞在原地,一时竟忘了动作。
秦朝楚掌心微凉,氤着股自月夜带来的冷气,他指节修长,微微合拢就将云清澜的手包裹其中。二人间的肌肤将碰未碰,身旁的男人也在这一刻一并住了声。
黑暗放大人的感官,寂静中云清澜甚至感觉自己手背上的绒毛都在轻轻颤栗。
紧接着听到声愉悦的低笑。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秦朝楚覆在云清澜手背上的手掌微微捏了捏,而后才不紧不慢地收回来。那似有若无的一捏,像极了情人间密切的低语,在这寂寂深夜,无端捏出几许情不自禁的春波来。
云清澜按在粮册上的手指微曲,她沉默片刻,按下心间倏尔飘忽的思绪,然后才悄无声息地吐出口气。
继而将手中粮册拿到房前,就着缝中的月光细细翻看。
粮册上一五一十地记录了阵亡将士家眷的抚恤发放情况。
按册中所记,郑连桥这等军级的将领发放粮米一石,银钱三两,而那些普通将士的家眷,竟三户才合一石米出来。
这如何能够?
云清澜心中怄出火,又接连往后翻了翻,发现用作抚恤的军费中有半数都被拿去了赈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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