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见棺木前的案几上隐有一块凸起,云清澜上前看了发现,竟是一道奏疏。
那奏疏未批红朱,其上不过寥寥数语,虽从笔迹上能看出其与为季家族人提写灵牌的同出一人,可这奏疏看起来也着实太杂乱了些。
疏上字初时遒劲有力笔走龙蛇,到后面却笔力渐弱字迹凌乱,甚至连墨迹都看不太清,叫人生出几分奄奄一息之感。云清澜费力地看了许久,才勉强辨出其中内容。
“季氏老朽,枯骨残肢,二十载鞠躬尽瘁,只一图海晏河清。却不防贼窃左耳,蒙蔽圣听,既昧天下人杰之福地,又污我季门百年之清名。臣老无力,留此遗疏,惟盼余名可召能士。故土已别,故人已远,家破人亡且可不顾,不敢盼君垂怜昭雪,但留一方末枝残线,乞有后来者上清圣侧,下诛妖邪。”
奏疏字字泣血,季鸿儒虽人在深山,却句句难掩对当今武帝的忧思。
如此忠骨,是怎么流落深山,家破人亡的?云清澜心下诧异,更何况她曾翻阅过武朝官册,从未见过季鸿儒其名。
季鸿儒说他蒙冤受难,又说在这里留下了一丝旧案线索,这线索指的又是什么?难道是这一纸无章无印的奏疏?
云清澜目光四处搜寻,突然发现奏疏下还放着一个折子。那折子看着比奏疏厚了不少,云清澜拿起一看,竟是季家族谱。正此时头顶突然传来一道轻微的机括声响。
被先前洞中机关刺激,云清澜听到那声响登时毛骨悚立,还未来得及动作,身旁又掉下来一件物什,正落在面前的案几上。
是那枚悬在无名氏牌位前的血色南珠。
云清澜心下一凝,刚将那南珠从案几上拿起,下一瞬,眼前这个不大的案几竟忽然簌簌碎裂了。
云清澜拿着奏疏族谱和南珠站在碎裂的案几前,显然,这就是季鸿儒想让她带走的东西。
紧接着,又是一阵机括声接连不断地响起,那机括声越响越大,最后竟连带着整个山洞都一道摇动起来。
洞窟中牌位摇晃,棺木震动,这万牌祠竟是要塌了。
想起还被困铁笼的秦朝楚,云清澜将三样东西揣进怀中,当即抬脚向外跑去。
“五皇子!快走!”地动山摇中云清澜冲着秦朝楚大喊一声。
洞内机关似乎已经随着那一阵机括声尽数撤去,就连困着秦朝楚的铁笼也已经四散分离地掉在周围。乱石簌簌而落,秦朝楚却在其中屹然不动,好像就在这样等她出来。
远远看到云清澜在拐角处现出身,秦朝楚眸光一亮,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云清澜一把扯出朝洞外狂奔而去。
二人一路相携跑出洞外,此时外面已是一片漆黑,杨柳沟夜间毒雾更重,云秦二人随即不再犹豫,扭头往出口方向跑去。
临走前云清澜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乎已经被乱石堵死的洞口,突然想起季娇曾对她说过的话。
“杨柳沟,是太太爷给的名字。”季娇咧着一口黑牙冲云清澜结结巴巴地说,“太爷爷说,他会在杨柳沟一直陪着我们。”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
第二日云清澜是被一阵焦香的烤肉味道唤醒的。
他们连夜逃出杨柳沟后已是累极,随意找了处避风的地方倒头就睡了过去。云清澜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却不知秦朝楚何时醒来,还打了只兔子烤来吃。
那兔子被秦朝楚拔毛去皮,烤的外焦里嫩,散着诱人香气。
“云小姐尝尝看。”
见云清澜睁眼,秦朝楚登时连眉梢都挂满笑意,眼中淌着如蜜光泽,献宝般将手中烤兔递到云清澜面前。
却见云清澜凝着秦朝楚手中烤兔,突然冷嗤一声,声音好似淬了万年寒冰:“五皇子倒是好计谋。”
秦朝楚闻言一愣,片刻后,却又缓缓笑了起来。
第33章 此心何如
笛灵不晓炊米之事, 云清澜是几天后才觉出其中蹊跷的。
与其说笛灵是云清澜的贴身婢女,倒不如说她是柳莺飞给云清澜找来的玩伴更恰当。
云家到了云清澜这一代,只有她和云青风两人, 府上子嗣少,连带着身边的仆人婢子也高贵起来。如果说云清澜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 那笛灵也差不多是个五谷不分的小小姐。
她每日跟在云清澜身边锦衣玉食, 日子过的好不滋润, 却为何要偏要做出这等事?
“小姐怕是忘了我是什么时候进府来的了!”
笛灵气哼哼的声音突然在云清澜心底响起。
云清澜眸色暗了暗。
武昭二十一年。
所以那日山中递来的烤兔, 根本就不是笛灵做的。
肥嫩烤兔勾得云清澜心中起疑,她循着笛灵指的方向一路寻去,紧接着就遇到了早早捧着番薯候在路边的秦朝楚。
在秦朝楚有意无意的指引下, 她最终寻到了那块番薯地, 给龙虎军解了燃眉之急,让季知方对龙虎军彻底失望, 也一脚踩进另一个陷阱。
“五皇子是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云清澜眯起眼,心中生出几分被人背叛的愤慨恼怒来。
不过区区几日, 又有什么好伤心?
可笛灵与她相伴多年,是她难得愿与之亲近之人。云清澜脑中漫无边际地闪过诸多念头,声线抿得愈冷。
“是龙虎军断粮时,还是从入山那刻就开始了?”
“云小姐, ”秦朝楚嗓子有些干,这般场景, 他是不是前几日刚刚见过?是不是他又中毒魇到梦中去了?
“或许事情跟云小姐想的不太一样。”
或许, 他们二人间还能再存有一丝余地。
可云清澜却颇有些烦躁地打断了他:“早在秦朝年被龙虎军重伤之时,五皇子就已生了重掌稷元大朝的念头, 我且问五皇子, 是还不是?”
“···是。”
云清澜心中沉了一分:“先前既提起流放之事, 五皇子其实早知季知方那群山民并非寻常百姓,是还不是?”
“···是。”
云清澜深吸一口气:“那日番薯地前,五皇子根本不是凑巧路过,而是本就有意在等我出现。”
“……是还不是?”
秦朝楚定定地看着云清澜,良久——
“是。”
那声音好似要没入寒潭水下一般,不知带着谁的心沉沉坠入谷底。
“可是云小姐,”
片刻后秦朝楚重又扬起眉梢,水玉般莹润的眼眸在满目晨曦中露出温柔弧光。
“你没得选。”
云清澜闭了闭眼。
是,她没得选。
难道她真的看不出那翻种齐整的番薯地是有主之物吗?
还是秦朝楚把剑架到她脖子上逼她拿番薯了?
可龙虎军饿死在即,她又能怎么办?
可包三俞、包六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云清澜眸光颤颤,包家兄弟血淋淋的尸体就浮在她眼前。如果说这是季知方给龙虎军降下的偷盗的报应,那是不是该报应到她自己身上?
似是知道云清澜在想什么似的,秦朝楚凝着她,眸中愈软,声音却渐渐冷硬起来。
“云小姐,我是稷元的皇子。”
他是稷元皇子,为稷元筹谋本就是他分内之事。云清澜能看出那番薯地是有主之物,那他秦朝楚自然也看得出。此处毗邻豫州,衡芜山中百年来又从无人烟,如今既有人迹,那他就大约也猜的出其间身份。
他有意挑起这些人和龙虎军间的矛盾,却不曾料到竟是连那些番薯都有毒。此番季知方心狠手辣确出他意料,但一定要说的话,包氏兄弟的血债,该当由他来背。
云清澜敛下眉,没错,她也是武朝的将军。
没什么值得诘问的地方,他们各有自己的子民。
锵——
长剑出鞘,如秦朝楚曾在梦中预演过的那般,凛凛寒刃落在他颈侧,刺破三日短暂的欢愉,在他们二人间横划出一条天堑。
无涯剑是极趁手的,纤长灵巧,却又无往不利。云清澜看着秦朝楚冷白脖颈上渗出的血珠,和那屹然不动的颀长身形,手指不自觉地扣进剑柄纹路中——可就连这无涯剑也是他的。
“云小将军!”
正此时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喊。
云清澜回头去看,竟是戚猛带着三营的人寻了过来。
不知云清澜不在的这几日龙虎军受了多少折磨,只见戚猛灰头土脸,衣衫破烂,远远看见她的时候那滚圆的身躯高兴地几乎从地上跳起来。
云清澜从戚猛身上收回视线,再转回头来时,却见剑下已是空无一人。
她垂在身侧的左手在空中虚握两下,看着地上重又被秦朝楚悉心架在枝杈上的烤兔出神:不知这次,他可还有帕子止血?
腊月里的风寒得刺骨,它呼啸而来吹乱云清澜鬓边长发,落在脸上掩去其中神情——
旧梦已远,日后再会,只当陌路敌手。
“云小将军!我可算是找到你了!”
戚猛在山间蹦跶几步直冲到她面前,那激动的神情好似流亡中的孩童寻到了娘亲:“这几日我们可担心坏了!”
“这哪来的兔子!”
云清澜还没来得及应声,戚猛两眼又是一亮,他弯腰从枝杈上捡起烤兔,爱不释手地拿了好一会儿,才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给云清澜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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