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山月肩上的伤是在陵泽县外为救兄长落下的。
尽管并未将兄长从达腊人手中成功救出,可其先前亦于平仓县中拦下了正欲自绝的兄长,那奚山月也算是对云家有恩。
云清澜跟着怜芸一道来到奚山月家中,就见奚山月正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其肩胛处落了一道足有五寸的深可见骨的刀伤,尽管已被纱布层层包裹,可却依旧不停地渗出血。
看见云清澜走近,奚山月当即就翻身坐起,动作间拉扯到肩处刀伤,就不由疼得唇色惨白。
云清澜上前几步,扶着奚山月重又躺回床上,看着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奚山月,云清澜沉默片刻,问道:“你还好吗?”
“还死不了。”奚山月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
云清澜鲜少与人交往,奚山月则性格直白不擅与人攀谈,二人一问一答后相对无言,过了片刻,才又突然异口同声道:
“城中什么情况?”
“眼下怎么办?”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云清澜沉默下来,奚山月就紧接着应上她的话:“上个月他带着我们出城,周边几个县城也都被我们搜刮干净了,这前前后后我们已在城中守了六十天,方才我叫人算了算,如今存余的粮食,约莫还能再撑半月。”
说起云青风,奚山月眼中就紧跟着滑过痛色,可那痛色倏尔无踪,奚山月再抬起眼皮,明亮的眼眸中就只剩坚毅——如今陵泽县中的百姓全都指望着她,她不能倒下。
奚山月顿了顿:“如今沛南的百姓都在这里,蔡译文不管,陛下也不问,你今日的法子不错,但撑过这几天,那些人就又要卷土重来。”
管?如今武朝覆亡,武昭帝身死,他如何管?
想到这里,云清澜忽然心念微动:可没了武朝,还有大胤。
云清澜抬起头:“固守枯城,结局必是坐吃山空,如今之计,只有北上往大胤求援。”
“大胤?”奚山月一愣。
这些时日身陷沛南困局,奚山月显然是不知道外面已经变了天,云清澜将外面的情况简单讲与奚山月听,奚山月听罢,又想起这半年来沛南举步维艰的窘境,不由骂道:“这狗皇帝,早就该死。”
奚山月咒骂一句,又紧接着道:“可是,谁去?”
陵泽县不比龙虎军能将辈出,放眼这城中上下,有能耐出面主事上阵杀敌的,就只有云清澜和奚山月二人。
而如今奚山月身受重伤,若由云清澜北上求援,奚山月孤守此地,就凭她如今的身体状况,如何能与达腊厮杀?
“你去吧。”片刻后云清澜开口道。
“可是……”
奚山月面露犹豫,尽管如今城中百姓都当云清澜是那个救他们性命的云小姐,可奚山月这个知道内情的人却装不了糊涂——眼前这真正的云清澜入城至今也不过一日,难道竟真的愿意为此押上性命?
却听云清澜继续道:“我会替兄长守好陵泽。”
这是兄长用性命守护的百姓,如今交付到她手中,她也定会倾尽全力。
对陵泽县当下捉襟见肘的窘境来说,由云清澜留下守城确实是最有可能等来援军的办法。
云清澜性格沉默内敛,可面上却满是移山填海的坚决,奚山月见状就也不再多说,紧接着撑着手臂翻身坐起。
看着奚山月因伤口扯动而屡屡泛白的脸色,云清澜又道:“休息一天再走。”
“不用。”却见奚山月摆摆手,“这是你拿命争来的时间,我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奚山月拿起放在桌上的长鞭,又来回抻了几下后将其缠绕在自己的右手臂上,继而扭过头冲云清澜沉声道:“十五天,等我回来。”
说罢大步而出。
从陵泽县到京都城,昼夜兼程,十五天,刚好是一个来回。
奚山月携书北上,云清澜掌理全城,沛南人信服“云小姐”的身份听令于她,云清澜就先将城中军备物资逐一清点,后又详细了解了番城中百姓的存粮情况。
奚山月对城中粮食的估计还是太乐观。看着各处百姓报上来的存粮,只怕全城的粮食加起来,也只能够他们再维持八天。
祸不单行,这些时日达腊的进攻也变得愈加频繁和猛烈。
许是进了五月天气愈热,又或者是六十天的僵持也让达腊弹尽粮绝,他们盘踞在陵泽县外,几乎是日日都在疯狂地发起进攻。
而守城之战越到了后面,云清澜就越觉出兄长当初是如何的殚精竭虑。
因为直至今时今日,他们这群城中困兽所能使用的,仍旧是当时兄长押上性命搏来的一切。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兄长教这些百姓修筑城防,又授他们简单的操练之法,三月十七引敌北上,又将沛南边境的各处物资尽数收于陵泽。
兄长为后来人留下余地和生机,弹尽粮绝下守城六十日而不倒,这在武朝乃至古往今来的全部史书中,都绝对是足以赞颂千古的名战。
而这一切,都是她那身负重伤的兄长,以一人之力完成的。
绝学尽出,一夫当关。
兄长在沛南孤立无援,几乎是在以一己之力对抗达腊全军,他用尽毕生所能保护这些百姓,披肝沥胆,呕心竭力。
云清澜站在城墙上遥望不远处驻守的达腊大军。
这里处处都是兄长留下的心血,哪怕穷她之能,戮她之身,她也一定,一定要守住它。
第一日,达腊攻城,携盔持盾御金汁,盾沉速弱,云清澜聚石成锤,索绳其上,捣盔破甲,退之。
第二日,达腊复攻,欲以速破,云清澜率众御敌,金汁灌顶,箭矢相击,再退。
第三日,达腊再攻,时金汤罄而箭羽竭,云清澜取木碎硼砂辅之以尘沙椒粉,烈火引之,爆燃而下,刺目迷敌。
第四日,达腊势靡,夫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三战不成,两军休整。
第五日,城中存粮告急,云清澜下令全城上下日食一餐,更以身作则束腰裹腹,一日半餐以维系。
第七日,达腊夜袭,云清澜险中求胜,身中三刀一箭,为防达腊再犯,自此身宿城墙,日夜监听,以熬鹰之志抵御蛮荒。
第八日,粮尽仓空,食草根树皮,概以度日。
第十日,云清澜独坐城墙,数日粒米未进,夜守之后饥渴交加,红日初升,白芒乍现,视之昏厥,轰然倒地。
梦中是饥寒交迫的衡芜山,而再睁眼面前则站着目露忧色的怜芸。
守在城墙上的几日不见,怜芸看着更瘦了许多,见云清澜睁眼,那落在云清澜身上干涩惶然的瞳孔就透出几分欣喜。
“云小姐,你醒了。”怜芸凑上前,半扶着云清澜坐起身,就又急忙从旁端来一碗面。
那面清汤寡水,只在最上零星地飘着几滴油花,长期的饥饿让云清澜变得形销骨立,看着那碗面,云清澜的身体就本能的生出渴望。
可饥肠辘辘中云清澜却依旧生硬的别过脸:“我不吃。”
如今外忧内患,城中早就是弹尽粮绝,没了粮食,就算达腊攻不进城,他们也会被活活饿死,这个时候人人自危,粮食就是命,怜芸哪来的这碗面?
尽管身体各处都疯狂叫嚣着饥饿,可云清澜的头脑此刻却是异常清醒。算算日子,此刻奚山月大概已抵达京都带兵回援,眼前的这么一碗面,或许就能支撑城中一个乡民捡回一条命。
这个时候吃乡民们的粮食,无异于把他们逼上绝路。
云清澜抬手去摸随身的水囊:“喝口水就好。”
“云小姐。”随着云清澜的动作,怜芸就又紧跟着上前一步,拦住云清澜的手道,“这面,这面是多出来的。”
可如今城中怎么可能会有多余的粮食?
怜芸的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见云清澜明显不信,她顿了片刻,就又指向身后正坐在桌上的阿鸢:“真的,前几日我在家中翻出来些···东西,拿去跟人换了些面,我和阿鸢,都有。”
现在什么东西竟能换来粮食?
云清澜略微思索片刻,想来约莫是药草之类。她抬眼看去,就见阿鸢果真正抱着碗面狼吞虎咽。
见云清澜仍旧迟疑,怜芸就又接着道:“云小姐,您救了我和阿鸢的命,怜芸没什么能报答您的,如今也就只能给您这一碗面。您不吃,没力气保护我们,那些人打进来,我们,我们一样得死。”
看着身后神情懵懂的阿鸢,怜芸语声凄哀,就紧跟着染上哭求:“求您吃了吧。”
在怜芸的声声劝说下,云清澜终究是接过了那碗面。
这辈子云清澜从来没有这么狼吞虎咽地吃过饭。
那种饥饿的感觉仿佛是从灵魂深处蔓延出来的,叫她整个人都向内坍塌,凹陷,就好像一具干枯的骷髅架子上只挂了张人皮。
云清澜囫囵吞枣般地吃了几口,热面下肚,心中这才踏实几分。
她一边咀嚼,就又一边无意识地抓着筷子拨动碗中细面,细面被层层推开,可埋在碗底的,竟还有几块被切的工整的,乳白的肉。
肉?
云清澜心里突然一空。
她目光呆滞地落在那碗底的肉上,过了许久,才僵硬地抬起头,看向怜芸那方才被她忽视了的,彻底干瘪的前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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