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讷讷地瞪着一双眼不说话,灰暗的瞳孔中满是被逼到绝路的死寂,云清澜见状就又接着柔下语气冲她道:“无妨,你如实说,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妇人听罢,那呆滞的目光就重又落回到云清澜身上,空洞僵硬的眼眸中聚起几丝勉强称之为希望的生气,沉默片刻才道:“我,我没有。”
妇人一边说着,就又一边伸出手,枯瘦的手指于寂静中落在腰间衿带,紧接着就缓缓一抽。
衿带滑落,妇人身上那粗布的外衫就跟着敞开,外衫下是一件宽大的里衣,正罩在妇人枯瘦的身子上空荡荡地摇晃。
妇人紧接着牙一咬,干瘪的手指就又接着伸向里衣上的系带,云清澜眼中闪过不忍,就径直转过身上前几步,挡住门外几个男人觊觎的目光。
“她没偷。”
本只是一次简单的问询,可云清澜却没想到这妇人竟会用如此凄惨的方式自证,她不言不语,更不做争辩,可那般瘦削的身子和不合体的宽大衣着,一览无余下她身上哪里还能藏得了东西?
随着云清澜转过身,身后妇人的动作就也跟着停了下来,云清澜声线凉了几分,看着面前这几个因妇人动作而眼冒绿光的人定声道:“几位请回。”
云清澜出言逐客,几个男人就当即一愣,片刻后其中一人上前道:“这位···女侠,其实我们兄弟几个对女侠并无意冒犯。但这女人前日偷跑出来,兄弟们已经追着找了好几天了。看女侠孤身一人,那我们兄弟也不占女侠便宜,若是愿意将其交给我们,大家也可一起享用。”
面前男人话说的奇怪,她和这妇人同为女子,又何来享用一说?
可话已至此,看着这几个男人眼中的垂涎,云清澜心中就又紧接着涌起无垠怒火——他们果然是对这妇人有所图谋!
云清澜闻言当即横剑在前,声音也就跟着愈冷:“请回。”
云清澜语中透出不容分说的坚决,面前这男人就又是一滞,其眼中闪烁不定,闻言就又同身边人面面相觑地犹豫起来。
“跟她又废什么话!一个看不清样子的女人,还真就把你们给唬住了!”
对峙中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只见其间一个男人霍地抽出腰间弯刀,他大叫一声,两眼也跟着露出凶光,看着云清澜道:“倒不如把她一起抓了带回去!”
有人带头,剩下几人就也不再犹豫,他们当即抽出弯刀,紧接着就跟着那男人一道向着云清澜合围而去。
云清澜见状眸色一冷,也当即提剑迎击。
寂静夜色中的平仓县中倏尔响起几声打斗,面前这几个男人虽看着壮硕,可真对上后实也不过是几个空有蛮力的莽夫,云清澜虽以一敌多却依旧是游刃有余,是没费什么力气就卸了他们的兵器。
见云清澜不好对付,几个男人这才一一变了脸色。
没了兵器,他们就相互拉扯着提防着后退几步,见云清澜无意追击,这才转过身匆匆离去。
几个男人落荒而逃,云清澜在店门前站了片刻后就重又转过身,身后的妇人已重新系好衣袍,站着不动时那左侧胸前就依旧微微隆起。见云清澜不熟店内布置走的缓慢,她就又紧接着走到门外捡回方才掉落的油灯。
被油灯照着,云清澜这才隐约看清几分店内轮廓。
这是家不大的客栈,一层放了几张方桌招待客人,二层则空置着几间客房。
为防那几个男人去而复返,云清澜就索性和这妇人一道在店中客房住了下来。
夜已至深,跋涉多日又与人争斗,云清澜早就是精疲力竭,可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自进了沛南,沿途不见行人商户,带的干粮也吃完了,云清澜饿着肚子走了一天,方才那一番争斗更是叫她消耗了不少力气。
此刻的云清澜饥肠辘辘,脑中更是一阵阵地发昏,她闭目养神,一边存蓄体力,一边在心中暗想着明日该如何弄点吃的。
正此时,房门外却突然响起几声缓慢的笃笃声。
作者有话说:
明天周二,例行请假一天~
第133章 菜人与哀
这笃笃声沉闷缓慢, 干硬地落在云清澜的房门上,叫人听来竟觉不像是指节,反倒是浑圆的梆子敲响棺盖, 在寂静的客栈突兀而诡异。
这看起来空无一人的平仓县总不是表面那般平静。
惊弓之鸟的跛脚男人,游魂一般的枯瘦女人, 以及在大灾之下对一个女人穷追不舍的外邦人。
那笃笃的敲门声持续且缓慢, 云清澜于昏暗中睁眼就心下微沉, 她坐起身, 强压下饥饿带来的眩晕提剑上前,又紧接着半倚在房门前侧目去看。
透过些微的罅隙,就隐约露出方才那妇人的枯瘦的细影。
云清澜心下微微诧异, 犹豫片刻后还是选择上前,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房门打开, 云清澜就上前一步,身子隐在暗中, 带着些微防备将这妇人拦挡在外。
客店二楼,森白月光自长廊上方并不严密的屋顶缝隙处稀疏地洒落下来,落在妇人身上,就像一层凝固了的薄薄的蜡壳。
在头顶月光的照耀下, 妇人那苍白的面容就更见惨淡,可她一言不发, 就又于一片无言的阴冷中透出奇诡的庄严。
“你饿吗?”
寂寂中妇人终于开口, 她未系衿带,枯瘦的双手就交叠着在压在小腹处以收拢衣衫。
衣衫收拢, 妇人那瘦削的身量就愈显分明, 而与之相应的, 其左侧胸前些微的隆起叫人看起来就更觉突兀。
云清澜微微蹙眉,一时竟不知这妇人此言何意——莫不是这客店隔音太差,她在此间翻来覆去搅得妇人难以入睡?
这么想着,云清澜就又开口道:“深夜搅扰,抱歉。”
云清澜语含歉疚,可那妇人闻言却并没做出什么反应,她站在原地神情呆滞,灰暗的目光直愣又虚浮,只用干哑的嗓音重又问她:“你饿吗?”
妇人执着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云清澜就又紧跟着皱了皱眉:这妇人自己都饿的形销骨立,自顾不暇,为何偏要来关心她饿不饿?
尽管心中疑云重重,但云清澜沉默片刻,还是选择如实回答了她:“饿。”
听见云清澜的回答,妇人那呆滞的目光才又重新带出几丝活人的生气,那灰暗的眼珠转向云清澜所在的方向,尽管因阴影而看不太清,可她却依旧定定地看了片刻,紧接着缓缓垂下交叠在腹前的手臂。
那仿佛凝着薄蜡的身躯终于开始动作,妇人身子瘦削,宽大的外衫又无衿带维系,当她不刻意揽着时,就会倏尔从肩头滑落下来。
于是,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枯瘦的妇人手臂垂落,灵魂就仿佛跟着脱出躯壳,在虚空中俯视着云清澜,用一种空洞且空灵的声音问她:“你能,帮我救阿鸢吗?”
在面对不甚了解的人事时,人总是会下意识地注意到那些更显眼、更不合常理的冗余的地方,比如用以遮盖伤残的眼纱,用以辅助行走的鸠杖。
而事实上,这并不是冗余,恰恰是一种缺陷的凸显——
就如同此刻的森白月光下,妇人在云清澜面前袒露出的,赫然是一具布满伤痕,只余左乳的女体。
饿男刿其股,饥女剜其乳。
云清澜呆立在原地,巨大的悲怆就如汪洋将她淹没其中。
她踉跄着扑上前去,身形狼狈地捡起地上衣服将妇人包裹其中,可抱着这具残破的女体,云清澜的手却依旧止不住地颤抖,眼泪簌簌而下。
妇人名叫怜芸,一年前的她,还是个夫家和睦,生活美满的小妇人。
可天下大旱,就连天子脚下的京都百姓都苦不堪言,那这些生活在沛南边境的人们,自是早早就已遭了殃。
他们缺水少粮,生活无以为继,面对这种天降灾祸,指望朝廷自然是山高路远,但绝境里的他们吃草皮,刨树根,或者举家搬迁,人不想死,就总能想到办法。
这些人数米算粮,拼尽气力苦苦支撑,他们满怀希望地相信,只要捱过荒年,就总会有峰回路转的时候。
可是,达腊来了。
达腊是比平仓更南的地方,与之相应,酷热和大旱也早就先一步侵蚀了他们。
而不同于武朝境内因二十年前豢鸡饲彘的荒唐事而导致无米下锅,达腊是游牧之乡,其不擅农耕,大旱之下牛羊少食病死,他们无以为炊,自然就会生出抢夺的心思。
他们跨过干裂的塞鲁河踏入沛南边境,无视两国盟约在这些地方大肆抢夺,可这里的百姓自己都是水深火热,又能有多少粮食让他们抢?
于是抢不到粮食,他们就开始抢人,饥肠辘辘的人一旦饿红了眼,那牛肉羊肉和人肉就根本没什么差别。
达腊凶悍,沛南百姓自是苦不堪言,可边境动乱的折子递上去,人们望眼欲穿,却是连个响都听不见——李玄臻和朝廷甚至都不愿出面装模作样地斥责达腊几句。
而沛州太守蔡译文在来了沛南一次后也跟着不见了踪影。
时至此刻,几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些生活在沛南边境的老百姓,将会被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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