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澜端坐其中,纤薄身形屹然不动。
这几日她愈见地瘦了些,发丝粗糙凌乱, 衣衫更是褶皱破烂, 可那嵌在白皙清雅面容中的一双黑眸,却烨烨地燃着火光。
她静静凝视着赵麟禄在牢墙上留下的血字。
赵麟禄崔丹辉几人的尸首早就在三日前就被狱卒处理干净了, 狱中没了他们的声息,可过往的一切却又在这几日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云清澜脑海。
她记起衡芜山下尸身横立的两国将士, 记起张平良酒后的剑,记起坠落的郑连桥和他的马,记起天坑上痴傻的季家族人,记起杨柳沟的犄角, 记起陵墓里的季相,记起被人潮淹没的戚猛, 记起身中数剑的唐干引。
还有郑老伯沧桑的笑脸, 华霜悲切的眼眸,包家兄弟破败的小屋, 满是图画的绿章道论。
没想到她代兄出征不到半年, 其间竟已经历了这么多。
这些人事纷纷扰扰, 在她脑中奔腾如浪潮,潮水滔滔,最终都化成了秦朝楚曾叩问她的那句话:
——云小姐何以持枪,扬名疆场?
云清澜眨眨眼,听见自己体内血液奔流的声音。
正此时,诏狱的门响了。
吕莲生和常福安带着几个随从的太监狱卒走了进来。
“云将军这几日,过得可还不错?”牢门打开,吕莲生满面春风地站在云清澜面前,不知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
云清澜盘坐在地双目微阖,没有应声。
见云清澜不理会他,吕莲生就又接着笑笑:“本相纵有万般不是,可只要对了那一件,就能活。可云将军你,纵然事事争优,偏生那一件事情做错了,那就得死。”
“但陛下宽仁,终究还是愿意怜惜于你。”吕莲生顿了顿,又示意随行而来的太监将手中捧着的物什放在云清澜面前的枯草上,遂意味深长道:“可陛下也不是时时都有这样的好心情,云将军此番出去,可要莫要再做惹陛下恼怒的事。”
云清澜缓缓睁眼,面前放着的正是先前秦朝楚送给她,后又被禁军收走的无涯剑。
吕莲生站在牢门口,又环视着四下打量一圈。
“多日不见,诏狱怎变成了这幅阴森样子。”吕莲生瞥了眼黢黑牢墙上赵麟禄几人留下的血书,紧接着微微皱眉对身侧狱卒道,“墙上那都是些什么?鬼画符似的放在那里就不怕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回、回禀丞相,”那狱卒头子约莫是认得几个字的,被吕莲生责问,他就打着抖子上前一步,躬身应道,“这东西小人其实也觉得瘆人,可小人看那些字像是给圣上留的,小人不敢轻易处置,所以才···”
吕莲生听罢就不轻不重地睨了那狱卒头子一眼:“这天下间想给陛下上折子的人多了去了,难道陛下件件都要过目?如今灾情闹得这般重,陛下御书房里堆的折子多的都看不完,哪来的时间看这个?莫不成再劳烦你去请陛下一趟?”
狱卒头子额角当即浸出冷汗:“小人、小人不敢。”
“不敢,就擦了。”吕莲生目光缓缓从那狱卒头子身上收回来,再一转身,就见云清澜已握着剑站在了他身后。
“云将军且离本相这么近做什么?”吕莲生后退一步,同云清澜拉开些距离,“这诏狱虽说是关押囚犯的地方,可脏成这幅模样也实属不该,日后若被人传扬出去,还要说本相苛待犯人。”
脏?
云清澜乌黑眼眸盯视着吕莲生,静静地没有说话。
“云将军,”对峙般的寂静中吕莲生却忽地笑出了声,他看着云清澜,一贯和煦的虚伪面容终于在此刻发出一声挑衅似的低语,“你在生气吗?”
是,她在生气。
她气吕党之流罔顾人命,气武昭皇帝无动于衷,气毒盘雾绕的杨柳沟中是累累白骨,气豪奢靡丽的飞仙台下是饿殍满地。
她气赵麟禄一行人二十年不见天日,却还在矢志不渝地为这个腐朽的王朝谋出路,可无人为他们立碑,无人为他们立传,除了这些时日亲眼目睹的云清澜,甚至从没有人听见过他们在无望涯狱中发出的呐喊。
就连这堵血迹斑斑的牢墙,都被吕莲生轻描淡写的一句擦了,给抹除了。
云清澜沉默着,一如往昔,心中却犹有烈火烹油。
她沉默着,一腔怒火却从内心深处烧出来,烧到她的五脏六腑,烧到她的四肢百骸,直烧得她手中的剑,发出嗡嗡轰鸣。
“不过一群被季家迷惑的白面书生,云将军又有何可惜?——不过说起季家那些人,”吕莲生浑不在意地笑笑,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隐瞒,“二十年前让他们活着出了豫州,倒是本相的过失。”
虽说前来和亲的稷元太子他动不得,可季知方打着秦朝楚的名义偷偷摸摸潜入京都,此事当真以为他吕莲生不知道?
那时他之所以任由季知方派来的人劫走赵麟禄一行,为的就是让这些人出去后,能把后面藏着的季知方给引出来,顺便再把云家一道搅进去。
却没想到这群素来孬弱的穷酸饿醋此番竟变得如此谨慎,虽引得云清澜上钩,可季知方其人却一直迟迟不见踪影,更没想到这群乌合之众后来能纠结难民闹出这么大动静。
吕莲生说罢,也不再理会云清澜,身子一转就自顾自地走了出去:“云将军,今时不同往日,此番出狱,还望好自为之。”
“云将军,”吕莲生走后,候在一旁的常福安就紧跟着捧了身干净衣物迎了上来,“陛下召见,还请云将军速速打理衣着,随老奴一道前往清心殿见驾。”
常福安从宫中捧来的,是件素白的袍服。
往常在人前为显稳重,更为让自己多出几分将军气,云清澜大多穿的都是描绣竹纹的黑衣,少见地有这般朴素的颜色。
云清澜拿起左右看了看,这是件素净的不见一丝纹饰的细布袍子,乍一看去只有白衣秀士和守孝之人才会穿。
——宫中竟还有这么寡淡的衣服?
不过云清澜也没有多说,只寻了处没人的地方换好外袍,就随着常福安一道进宫了。
清心殿内还是一如既往地香雾缭绕,仿佛任外面如何风起云涌,都跟着这殿中人没有任何关系似的。
“罪臣云青风,拜见陛下。”云清澜在那莲座蒲团前站定,随即俯身敬礼,叩拜一声。
李玄臻闻言掀开眼皮,淡淡睨了云清澜身上那素衣一眼:“云青风,你身为我朝中将军,所行不思护国为民,却与那季氏余孽沆瀣一气,朕念你年幼,飞仙台之事不予计较,可此番在狱中,诸事你可都想清楚了?”
“微臣想清楚了。”云清澜颇为顺从地低低应了一声。
她真的想清楚了。
“如此,也不枉柱国将军煞费苦心地为你求情。”
李玄臻重又阖上眼:“此番朕亦知你心中恼怒,萧墙之流欺上瞒下死有余辜,如今朕也已叫吕莲生拿了刘志黄显觉那群人,抄没家财以赈济百姓,此番牵连官员数以百计,如此处置,你可还满意?”
李玄臻明知故问,云清澜虽心下不忿,但如今却也真奈何不了吕莲生,她只得又低头应道:“陛下圣裁明德,决断公允,微臣并无不满。”
虽都是些场面话,但李玄臻倒也并不真在意云清澜到底如何想:“这些人家财虽抄,可于赈灾却只是杯水车薪,如今国库空虚,京都灾情又有愈烈之势。朕思来想去,如今只有汴州调粮这一个法子。”
李玄臻顿了顿:“故此番朕命你为粮草官,三日后带朕旨意和半数龙虎军往汴州的几个郡县借粮,此事十万火急,限你七日携粮而归,你可愿意?”
不得不说李玄臻执政三十七来虽无所建树,却是将识人断性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
如今云清澜虽心中愤怒,可眼下难民的事才是顶重要的事。想着飞仙台下那些食不果腹的难民,云清澜沉吟片刻,终是将一派沸腾思绪压至脑后,低声应道:“微臣领命。”
走在宽阔无人的宫廷甬道上,云清澜总觉李玄臻的话透着几分怪异:他既已言借粮之事十万火急,却又为何让她三日后才带兵出发?
云清澜不解其意,一边想着一边抬脚迈出金武门。甫一出门,就在金武门外的不远处看见个朝着她的方向不停张望的熟悉的身影。
“小··少爷!”看见云清澜后周倦高叫一声,随即抬脚向她跑了过来。可跑到近前看清云清澜的一身白服,却又忽而愣住了。
“何事如此惊慌?”云清澜问道。
“少爷,”周倦回过神来,紧接着眼中漫起哀色,“老爷和夫人他们···”
第101章 草长莺飞
云清澜快马加鞭回到府中时, 府中上下早已是哭声一片。
“祖父!”
厅堂正中放了口黑棺,云清澜见状立时瞳孔骤缩,她一跃下马, 飞奔着跑到那黑棺近前,看着棺中面容熟悉却双目紧闭气息全无的云杉, 云清澜十指颤抖, 紧紧攀着棺沿, 最终缓缓滑跪至地。
时至此刻, 她才终于明白了。
明白常福安为何在狱中为她备下一身素缟,明白李玄臻为何命她三日后再启程借粮,更明白其方才在殿上所说的那句柱国将军, 是怎么一个“煞费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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