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在高位上坐了三十七年,这些东西难道当真,不明白吗?
“无事。”赵麟禄抬起手,轻轻拂去唇角血迹,看着地上那因被他来回踱步而弄得一团乱的枯草微微出神。
他们生来便是武朝的子民。
他们饱读诗书,在太平盛世里承圣宠,沐皇恩地长到十五六岁,意气风发地进京赶考,本以为终其一生都会为武朝天下的大事奔走,却不想出师未捷,还未来得及将一腔抱负付诸于行就已深陷囚笼。
那时他们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圣贤书里教他们忠君治国之道,却没教过他们如何在浮云蔽日时力挽狂澜。
既未告诉他们在大厦将倾时该不该独善其身,也未教他们在身陷囹圄时如何脱困,更未教他们在帝王不仁后如何自处。
所以他们便如那荆棘之鸟,在进退无所的绝境中前赴后继,血迹斑斑。
夫言君子守节,正身明道,直己行义,亦复何惧?
可他们百折不挠地走到今日,却事无所成,命若悬丝。时情时境,他不知道,他们还能做些什么。
“赵兄,何必如此自苦?”
看着赵麟禄兀自陷入沉思的神色,云清澜就知道,他还在想自己能为这个朝廷世道做些什么。
云清澜心中愈酸,这群人自二十年前入狱后,就没有一日不在自苦。
他们被打入诏狱,在吕莲生的威逼利诱下二十年里不见天日,出狱后就马不停蹄地带着满身伤痕求上太苍山;后又在飞仙台风餐露宿劳形苦心,可得来的工钱却分文不留,扭头就又化作米粮四散着给百姓分发出去。
如此一番还是不够,他们觉得自己或许还能再做些什么。
于是他们在飞仙台四处打探,赌上性命去追查账册。且说那飞仙台工程浩大,其间账册又何止数本?可赵麟禄将其全部誊写归拢到一处,竟只用了不到四日。
他们几乎是在以一种自虐的方式活着。
先前云清澜去郑老伯家中探望,郑老伯拉过她,想叫她出言劝劝赵麟禄。
说赵麟禄那副身子千疮百孔,若不尽早医治,只怕时日无多。可他却一心扑在誊写账册的事上,竟是连看大夫的时间不愿空出来。
可她又如何劝得动?
“民生未定,吾等又岂能安榻?”却听赵麟禄沙哑着嗓音低声应道。
怀一人之力,吾济一人,怀天下之力,吾济天下。今吾命力微,仍可以风骨开道,虽身如芥子,但既饱读诗书,自当不负圣贤。此身一纸残躯,若能为生民立命,九死不悔。
赵麟禄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石,怪石锋利,他就拿着那碎石在腕上陡然一划,干瘪的手臂顷刻就涌出血来。
“赵兄!”
“赵兄!”
“赵兄!”
又是接连几声高呼。
殷红的血滴落在脚下的枯枝衰草间,赵麟禄抬起头,视线在云清澜及崔丹辉几人身上一一扫过:“赵某此生,唯有一愿盛世太平,发此愿,立此心,为之奔走半生,却仍至黔驴技穷之地,今无能无力,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赵麟禄一连三无,字字悲凉:“可却还是忘不了二十年前的武朝。”
那时政清人和,乾坤朗朗,天理昭昭,法理条条。
他不信,这些都是假的。
赵麟禄伸出手指,在鲜血淋漓的左臂上蘸饱血墨,紧接着站起身,于一片湿冷黢黑长满霉斑的诏狱石壁上落下字来。
一笔一顿,字字铿锵。
“寿数玄机自有天定,吾命绝今日神仙难救,但巍巍武朝,莽莽苍生,芥子之心终难相忘。今留血书遗话,不求旋干转坤,但求穷人之力,搏天之机。”
看着赵麟禄缓缓在石壁上留下的字迹,无言悲怆顿席卷而来,狱中一片静默,只余热泪碧血掷地的滴答声。
“说的对,这么多年自诩为人臣子,我们却还不曾给陛下上过一道奏疏!”
崔丹辉最先反应过来,他弯腰捡起一块碎石,紧接着在手臂上狠狠一划:“今日我们就一起,给陛下上折子!”
崔丹辉说罢,一旁的解鹏、曹毕珍二人也一道动了。
这几日他们无一不是唇角干裂面如金纸,恹恹地靠在墙上,可如今血流如注奋笔疾书,竟却又好像生出无穷的力量来。
云清澜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想起杨柳沟沉眠的季鸿儒,想起太苍山自戕的史策,又想起先前徐景流问赵麟禄的那一句:
何不明哲保身?
明哲保身?
看着四方铁狱里声声泣血,字字刻骨的斑斑血书,云清澜突然极尽悲辛地笑了一声。
他们二十年前被关进诏狱,二十年里面壁自诘,难道还不够想清楚?
——自然是想的不能再清楚了。
明哲保身,可明哲之人又如何保身?他们明知乌云倾覆,明知大厦将倾,明知往后都是民生涂炭,哭嚎遍野,哀声不绝,叫他们如何闭眼,如何置身事外?
他们以血肉开道,身躯熔铸铁炉,炼化人间不公,焚烧尘世罪孽,为此活着,为此终生,并为此而死。
云清澜看着诏狱黢黑湿冷的牢墙上的斑驳血迹,他们以鲜血燃起心火,谁看到它,谁就被融化,云清澜一人站在牢中,却又有无数英灵与她比肩而立。
他们沉默,不平,愤怒;
他们凝视,炼化,感召。
他们从不惧怕,至死不渝地活着。
云清澜的身体微微颤抖,他们不是她,但她或许,终将成为他。
赵麟禄洋洋洒洒,从日上三竿一直写到日薄西山,其臂迅速,其力雷霆,斑斑血字如符咒刻满牢墙,待落下最后一笔,他才喟然叹出一口气,身躯停滞,紧接着轰然倒塌。
“赵兄!”
云清澜大惊上前,却见赵麟禄面色平淡双目合拢,已然气绝。
崔丹辉几人见此面露悲怆,但他们却又都一言不发,他们笔耕不辍,就这么将自己满腔为国为民的赤诚忧思,尽数倾洒在黢黑牢墙上。
崔丹辉和解鹏是在后半夜死的,他们原是同乡,一路翻山越岭地从偏远小县跋涉出来,如今背靠着背地坐着,就又忆起当年寒窗苦读的情形。
那时的他们满是憧憬,怡然欢喜地等着厚积薄发,一飞冲天的时候,可后来世事无常,他们更是几经搓磨变化,可或许直到今日落下这血字时,他们也依旧在悲哀中怀着希望。
曹毕珍的牢房在云清澜的隔壁,他是这几人中年纪最小,最不善言辞的。
眼见几个兄长故去,他眼眶通红,却又干哑着流不出一滴泪,气若游丝地强撑到第二日,晨光倏尔漫进天窗,他远远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于一片寂寂中也一道随几位哥哥去了。
狱卒还未醒来,偌大的诏狱此刻寂寥无声。
云清澜端坐其中,既觉出冷,又觉得沸腾。
这方铁狱里不知困死过多少读书人。
李玄臻对其囚而不杀,怀的是有朝一日这些人还能再为他效命的心思。长夜漫漫,他们只要在吕莲生面前轻轻一点头,就能立刻脱离苦海加官晋爵。
可没想到这群古板守节的读书人,竟情愿就这么在这无望牢狱里蹉跎二十年。
这些人大多都熬不过那暗无天日的绝望的二十年。
少有如赵麟禄崔丹辉这般能侥幸活到今日,可即便是到了今日,二十年后他们也依旧要带着病体残躯为天下奔走,血泪阑干,至死方休。
他们像一群相偕南飞的大雁,亡者故去,生者勉力前行。
今气力尽绝,便皆如坠亡之鸟,簌簌而下,永堕无间。
作者有话说:
明天周二例行请假一天~
第97章 囹圄之外
“你又出什么幺蛾子!”
偏远僻静的云家祠堂, 陡然暴出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喝。
自从诏狱回来后,柳莺飞已在云家祠堂跪了整整两日了。这两日她茶饭不进,整个人都形销骨立, 眼见地又瘦了一圈。
跟在一旁的兰铃看得是心急如焚:就凭柳莺飞那病骨支离的身子,若真就这么一直不声不响地跪下去, 只怕过不了几日就要香消玉殒。
兰铃无法, 只好壮着胆子找上云杉, 可每每跪拜进去, 就又都被其疾言厉色地斥骂出来。
柱国将军不愿理会其间诸事,掌家夫人也不是她们轻易劝得了的,左右兰铃也没有别的法子, 只好仔细安排了人在祠堂看护着柳莺飞, 自己则心一横押上命去长跪在了云杉的宅院外。
千求万唤,如今终于求来云杉来祠堂看自己这大儿媳妇一眼。
云杉横眉怒目, 两眼怒瞪着病怏怏跪在祠堂的柳莺飞,紧跟着又骂一句:“你到底在闹什么!”
“儿媳没有闹, 儿媳只想求公爹给风儿一条生路。”接连两日柴米未进,柳莺飞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好像一阵风来就能把她吹倒了似的。
云杉冷冷哼出一口气:“一条生路?她当时带着人大闹飞仙台,逼压圣上的时候, 怎么就没想着给自己留条生路?既然已经做下了这犯上作乱的事,那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也只是咎由自取!”
“风儿去飞仙台, 也只是为了朝中百姓。”柳莺飞气若游丝地辩解道, “若因灾情延误致使民怨沸腾,再引得天下大乱, 岂不又是生灵涂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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