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却不曾想···
看着云清澜对此早有预料的神情,徐景流不知该说什么,只也一道叹了口气。
正此时,忽听身后有人轻轻唤他:“徐大人。”
那声音小心翼翼,带着丝隐隐的期待激动。
徐景流转过身,就见赵麟禄几人正扒着牢门,枯瘦凹陷的脸颊贴在布满铁锈的栅栏上,目光灼灼地看向徐景流,眼神炽热。
“赵兄?”
见徐景流应他,赵麟禄眼光又是一亮,他抓着栅栏,身子又往前贴了贴,直至一张布满伤痕的脸都被栅栏压得变形,才继续道:“赵兄今日上朝,可知,贪腐之事查的怎么样了?”
赵麟禄顿了顿,不等徐景流应声又迫不及待地问:“陛下可已安抚那些难民?”
徐景流一愣。
飞仙台上赵麟禄一行带着账册上谏,其间扰乱祭典,告发奸臣,既可以说是犯上作乱,可以说是戴罪立功,如今这些人重归囹圄,好不容易见他一面,不是问他陛下是否对其有所褒奖惩处,也不问他自己何时才能脱出困顿,却竟是问他,贪腐之事查的怎么样了。
徐景流久不做声,赵麟禄就又试探着唤了一声:“徐大人?”
徐景流回过神来。
“赵兄昨日呈交的账册已与飞仙台监工手中账册条例悉数对上,陛下今日亦因此事大发雷霆,”徐景流顿了顿,“更是下令彻查飞仙台和赈灾之事,凡是牵扯其间的官员一律严惩。”
赵麟禄闻言,眸色愈亮,耀眼灼目的光辉从那对满是沧桑的瞳仁中映照出来,只觉要将这阴冷湿暗的牢房也一并照耀了一般。
“此事陛下亲令吕相彻查,务必事事躬行,并需将其间过程悉数整理成册回呈朝廷,再令大理寺从旁一力协助。”徐景流继续道。
“什么?陛下让吕莲生去查?”隔壁牢房的崔丹辉当即叫道,“他又能查出什么?”
赵麟禄亦是一滞。
如红日初升,乌云倾覆,赵麟禄眼底那抹光亮才稍稍亮起,就又于一片黑暗中沉沉湮灭了。
“陛下难道不知,吕莲生他···”赵麟禄嗓音重又干哑起来,飞仙台上他已说的那么明白,陛下心中又怎会不知?
吕莲生为相多年,从黍米之变就一直跟着陛下鞍前马后,二十年来明里暗里不知替其做了多少事。如今朝臣贪墨,吕莲生固然难辞其咎,可此事牵扯甚广,光是其下牵连的大小官员就不计其数,就算是要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这么多官员的乌纱帽,难道还不够?又何至于要把忠心耿耿跟随他二十年的肱骨要臣拿下去?
说来说去,无非是觉得没必要,不愿意罢了。
“赵兄。”徐景流停滞片刻,又扭头看了几眼其他牢房中的崔丹辉几人,目光扫过他们或失望或愤怒的神情也觉得心中苦涩,顿了顿又道,“徐某方才下朝离宫路遇吕相,却见吕相似已料到徐某定会来此,是以还叫徐某给赵兄带了几句话。”
看着失神呆滞的赵麟禄,徐景流犹豫片刻,终究是道:“吕相说,飞仙台贪墨之事,他自会给陛下和天下人一个满意的答复。至于赵兄几人,如若愿意奏明陛下上谏之事是被季知方蛊惑,那聚众作乱,逼压圣上的事也可不再追究,待此间事了,吕相也愿奏请陛下赦免赵兄几人。”
此法虽说苟且偷生,可到底能保他们一条命。
“如今龙颜已然大怒,此事即便动不了吕相,可彻查下来也必会令吕党之流元气大伤。”见赵麟禄不说话,徐景流就又开口劝道,“贪官污吏非一人一户,正本清源亦非一日之功,如今赵兄所谋已初见成效,何不明哲保身,徐徐图之?”
明哲保身?
赵麟禄似是终于回过神来,他眼窝下陷,目光缓缓落在徐景流满是忧虑的面庞上,那沧桑的眼眸沉了沉,神情也一道暗沉下来:“徐大人,方才这句,赵某就当没听见。”
他直起腰,又后退几步转过身去,消瘦背影孤倨地立在阴冷狭窄的牢房中,如一节被风雪摧折的旧竹,缓缓透出垂死的悲凉。
“三尺微命,不过萤火,我兄又怎会为此苟且折节!”
隔壁牢房的崔丹辉忍不住道:“且夫生如何,死如何,蜉蝣之身,安不可怀鲲鹏之志?朝菌不望朔,蟪蛄不悯秋,学鸠不图南,斥鴳不腾远,可我等既为天下立心,残躯只图暂系一念,若所念绝,此生何如?尔又怎可如此折辱我兄!”
崔丹辉越说越气:“亏得赵兄还向我等赞誉赵大人刚正不阿,欣慰武朝后继有人!”
崔丹辉是个掉书袋,说起话来一板一眼,徐景流一愣,随即又看向背对着他一言不发的赵麟禄。
徐景流伫立原地沉默良久,最终缓缓俯身,隔着囚笼对赵麟禄徐徐一拜。
“徐某受教。”
他十六中举,十七入仕,因看不惯吕党之流将朝中弄的乌烟瘴气,更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所以才自请来到了大理寺。
在大理寺的这几年他破谜案,辨忠奸,自诩公正,自命清高,本也觉是个身正行直的清官正吏,可在赵麟禄一行人面前,却又相形见绌,自惭形秽。
他早知吕党贪污,朝政庸败,可他虽心中愤怒,却也只是这样无能的愤怒着,他一言不发,只管做好自己的事,然后置身事外作壁上观,两手一摊就等着世道太平。
可太平清明的世道,什么时候是靠等来的?
大长公主扶危定倾,是在虎狼环伺中替武朝杀出一条血路;柱国将军南征北战,亦是用累累白骨才为百姓换来二十年太平。
若没有人投身洪流,洪流又因何止息?
所以云清澜这样做,赵麟禄一行,也这样做。
可他,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架阁库的卷宗早就被他翻得倒背如流,他也早知黍米之变另有内情,可他安于大理寺一隅,对朝中吕党之流作恶视而不见,对百年季家蒙冤受难无动于衷,只敢在云清澜夜访架阁库时,将两方卷宗置于一处,寄希望于查到蛛丝马迹的云清澜为他们正名。
他自以为是明哲保身,可像他这样胆小怯懦的人,又凭什么出言劝诫一个为天下大家舍生忘死的人?
他自觉只是个四品小官人微言轻,所以才理所应当地置身事外,可小官又如何?赵麟禄几人身在囹圄,尚且还要为天下百姓图谋太平,他身为大理寺少卿,难道就这么任由奸臣作乱?
徐景流豁然开朗,躬弯下去的身子又低了几分:“如今圣旨已下,此番许难将吕相绳之以法,但吕相之下的贪官污吏,徐某必将竭力追查。”
吕莲生势大,朝中没有依附于他的官员大多都是自顾不暇,赵麟禄自也知晓徐景流难处,闻言他身子微微动了一动,片刻后轻叹一声:“辛苦赵大人了。”
“分内之事。”徐景流恭恭谨谨,复又低应了一声。
之后相对无话,徐景流便起身告辞了。他作别赵麟禄一行,又扭头冲云清澜拜了一拜,见云清澜确无什么话要带给柱国将军,随即也不再多说,转身朝诏狱外走去。
□□皂靴倏尔踩过地上草枝带起一声脆响,云清澜就没由来地心里一突。
“徐大人,”云清澜叫住徐景流,“今天什么日子了?”
徐景流一愣:“三月十七。”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第95章 天下熙熙
徐景流一连几日都再无消息。
云清澜靠在墙角, 静静看着头顶的四角方窗明明灭灭。
陛下下令彻查,外面大约是风起云涌的,可这暗无天日的诏狱, 却永远死气沉沉,密不透风。
许是因为牢中湿冷幽暗, 云清澜竟一连多日梦见衡芜山连绵的大雪。
她被困住风雪交加的山林间, 身边是重伤着的奄奄一息的兄长。眼见着稷元大军围困过来, 她独木难支, 只好将兄长藏在雪间,然后孤身一人引开追兵。
一路将追兵引至山崖,她又远远看着周倦带兄长越过金江。
江水湍急, 洪流中倏尔闪现几道渺远模糊的身影。云清澜定睛看着, 可江河渐缓,那终年澎湃不息的金江竟突然结出冰凌。冰霜如镜, 远远看去像极了西南边境被祖父炸掉的冰河。
云清澜眯了眯眼,还未从这须臾的变幻中回过神来, 转眼间就又跌入季知方早早设下的十丈天坑。
天坑中风雪更甚,呼号着交织出白茫茫的一片。飞舞的雪刃锋利刺骨,扑打在她的面上,就寸寸割裂她的肌肤。
梦境荒诞诡异, 如泥如沼叫云清澜身心俱疲。她时常睁眼,看着铁窗外昏暗的夜色, 不知今夕何年。
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过了几日, 狱中又来一不速之客。
“云夫人,诏狱是刑部重地, 您就别为难小的了。”狱卒压着嗓音推拒, 可来人却没有说话, 紧接着,又是一阵玉石碰撞的叮当声。
不多时,牢门外忽地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母亲大人?”
云清澜走到牢门边,朝着外面试探着叫了一声。
“孩儿,我的孩儿!”牢门外紧接着响起一道如泣如诉的呼喊声,柳莺飞当即循着声音快步寻了过来,甫一看见被囚困铁狱的云清澜,眼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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