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臻不说话,季知方就继续道:“为了武朝万事太平,更为了能让你稳坐皇位,大长公主不惜手刃四个胞弟以解后顾之忧,结果万事大吉后,你却竟要把大长公主给一脚踢开。”
手刃血亲有违天道,大长公主为武昭皇帝犯下如此杀孽,武昭皇帝后来竟过河拆桥,若当真如此,这武昭皇帝倒是真的不忠不义。
“若非尔等挑拨,又怎会引得陛下与大长公主离心!”正此时,站在一旁的吕莲生再度开口,作为亲历当年黍米之变的旧臣,他指着台下的季知方怒道,“就是尔等蛊惑大长公主另立新政,这才引得朝政分崩离析,把陛下逼到那般不仁不义之地,如今竟还要反咬一口!”
“哪里来的狗颠倒是非。”季知方却连看都不屑看吕莲生一眼,“武昭盛世是谁所建,到底又是谁想另立新政,你一个半路出家只知奉承的说嘴郎中,狗仗人势二十年,就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你···放肆!”吕莲生被骂得一愣,你了半天,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吕莲生虽比季知方年长十几岁,可季家根基深厚,又曾在朝中压制吕莲生多年,是以对上季知方,吕莲生总在气势上矮一截。
“皇姐是到了该退位的时候。”不知过了多久,飞仙台上才终又重新响起那道低沉的声音,李玄臻冷眼看着季知方,顿了片刻,“怎么,你们季家当真就一清二白问心无愧?”
“李玄庸,”季知方闻言冷嗤一声,“你终于不装了。”
李玄珠确实死在宴请秦雄的那夜,或者说,是在那夜被李玄臻喂了毒药然后送进皇陵。
当时李玄臻以为李玄珠定然活不到第二天,却没想到中毒后的李玄珠被季知方偷偷救了出来,后又跟着季家一道流落衡芜山,最终在衡芜山里毒发身亡。
至于原因,大概是因为李玄珠在宴上突然提起的那个婚约。
如今还在朝中任职的老臣或许依稀还能记起来,当时宴上觥筹交错,众人把酒言欢之际,满面春风的李玄珠突然起身,说自己即将与季家长子季知方定立婚约。
自天下大乱后幼帝登基政权不稳,武昭年初李玄珠垂帘听政,为武朝国事操劳多年,如今天下太平,可她自己却早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国而忘家,大长公主为武朝社稷殚精竭虑,令人敬服,是以婚约一出,不少朝臣都上前道贺,只有高坐金案的李玄臻面色阴沉。
李玄珠素有治世之才,其声名在当时不比武昭皇帝弱,若再与桃李满天下的宰相之子联姻,日后谁又会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李玄臻忍不了,自是只有赐死这一个法子。
可李玄珠对李玄臻算有大恩,毒杀亲姐,此事传将出去必会被天下人唾骂,是以李玄臻辗转一圈,终是将刺杀大长公主的罪名按到了季家头上。
如此看来,后面黍米玉玺的事,到底是吕莲生的诡计,还是李玄臻的授意,便要两说了。
“朕对皇姐,仁至义尽。”面对季知方的讥讽,李玄臻却神色如常,他缓缓开口道,“皇姐于朕,便如漠地生花,若有余地,朕便负天下人,也绝不会辜负皇姐。”
李玄臻顿了顿,眼里闪动着些叫人看不清的情绪:“若非无计可施,朕又怎会如此对她。”
不过这件事在李玄臻和吕莲生一众看来,便是另一个说法了。
身为皇室公主,婚事自都是天子钦定,继而拟诏颁旨宣告天下。
可李玄珠却在李玄臻还浑然不知之时,就贸然在众目睽睽下宣布自己与季知方的婚约,此事她绕过李玄臻先斩后奏,那又抱了什么心思?
难道不是想以长公主之势和季相之能倒逼朝廷,或者另立新政?
说来道去,今日的双方都是各执一词,其间事实究竟如何早已无从考据,不过令人吃惊的是,黍米之变,更深一层竟是皇室内斗。
掌权十年的大长公主和在位十年的武昭皇帝两虎相争,其间较量自然是你死我活,只可怜季家十族和武昭一十四年的读书人无辜受戮,如今后人再看,也只觉其间五味杂陈,唏嘘不已。
至于这天下到底该归谁,那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谁能想到武昭皇帝和平圣公主间一团和气的外表下竟还潜藏着如此暗流,可云清澜却忽地想起什么似地微微皱眉。
既然陛下与平圣公主早有龃龉,那后来又为何要将她和其他四个皇子的画像请进皇祠?
皇祠供奉天子,放眼望去除历代帝王外也只平圣公主和前朝四位皇子被罗列其间登堂入室,先前说陈列四位皇子是李玄臻为偿杀孽,可如今再看当年五子夺嫡,四个皇子却均是死在平圣公主手中,既如此陛下又为何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替她背负这手刃兄弟的骂名?
难道就只为了让天下人觉得他李玄臻知恩图报情深意重?
可眼下却也不是想这么多的时候。
李玄臻季知方两相对垒,黍米之变乃至当年五子夺嫡的事又被重提,其间功过是非,在场诸人心中想法各不相同,但故人已逝,如今李玄臻既还是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季知方此行,就别想着能逃出生天。
“朕欲为皇姐留些颜面,尔等却偏要在此搅弄风云。”
流民重重护卫在侧,禁军一时难以靠近,李玄臻睨了眼那麻布素衣的人群,只道是随季知方一道逃出衡芜山的季家族人,顿了片刻淡淡道:“今日旧事重提,你带着群手无寸铁的乡野匹夫潜入此地,莫不是真觉得能与朕抗衡?还是想借这些散兵游勇,颠覆我武朝社稷?”
李玄臻语露讥讽,季知方亦是嗤笑一声:“李玄庸,过了二十年,你眼里却还是只有身下那把龙椅。”
他紧接着抬手指向身边的流民,声音陡然拔高几分:“今日就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如今随我一道前来的,到底是我季氏族人,还是那些被你那好丞相赶出城外的京都难民!他们在城外饥肠辘辘无处可去,听说今日武昭皇帝亲临飞仙台,才想跟着来这里讨碗饭吃!”
季知方睨着李玄臻:“那我就顺便让他们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此言一出,街边围观的不少百姓都扭过头伸长脖子朝季知方身侧的流民张望,果然在其间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
“爹,那不是隔壁王婶子家的二虎吗!”人群中有人突然大喊道,“年前王叔跟着龙虎军去打稷元,后来王叔没能回来,今年开过春王婶子和二虎就也跟着不见了,俺原本以为他们去别处投奔亲戚哩,咋跑那里去了!”
这人猛然一声高喊,身边不少人也都跟着议论起来。
“是啊是啊,俺刚才就看着那边上的老汉眼熟,好像是隔壁街上的钱伯。钱伯家就他一人,去年闹旱,家里那块地荒了,还在俺家吃了一个月的饭哩!”
“那个白头发的是前年死了儿子的赵婆子!”
“那个七八岁的是天天在街边晃悠的小三狗!”
围观百姓的声音越来越大,李玄臻的面色就在那一声声的议论中暗沉下来。
今日随行而来的都是老幼,待季知方话落,他们就随之一道看向飞仙台上的李玄臻,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人们一言不发,只有瞪大的双眼无声诉说着凄哀的境遇。其间惊恐、失望、悲哀、期待,各色情绪交织到一块,叫人不知到底是怨还是恨。
可如今的武昭皇帝,却看不见这么多了。
季知方此行,不光是要借武律重提李玄珠旧事,更是要用这些难民动摇武朝民心。李玄臻看的清楚,心中亦涌起层层杀意:“季家余孽蛊惑众人犯上作乱,姚荣远,朕命你即刻遣散人群,绞杀孽党,以免误伤百姓。”
“是!”姚荣远当即领命,先是抽调一批兵士前去街边驱散百姓,又命剩下的禁军再度逼压上前,森然刀光与流民手中的棍棒交织碰撞,登时只见血肉横飞,哀声一片。
这些都是先前京都的难民!
尽管手里拿着些用以防身的棍棒钩斧,可他们依旧瘦弱不堪,与身强力壮手持刀枪的禁军对上,根本就无力招架。
不多时街边百姓就都已被尽数驱散,姚荣远见状也不再收敛,他指挥着禁军大肆上前,其场面看上去根本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云清澜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惊得呆立在了原地,看着大肆屠杀的禁军和无力反抗的难民,她心中渐涌起股无言的愤怒。
先前朝中一番参奏,李玄臻乍听之下龙颜大怒斥骂群臣,吕莲生刘志一行则连连诺应,后来她率兵前往太苍山迎慧敏皇后回宫,那时看着街上人流熙攘民生和睦,本以为是斥骂之后的赈灾效果拔群,却没想到城中的难民竟是被吕莲生刘志这些人给赶到了城外去。
“日后若让朕再听人说京都有难民出现,那你和你手下这群人的高位,也算是坐到头了。”
朝上李玄臻斥骂吕莲生的话再度在云清澜耳边响起,可直至此刻,云清澜才算彻底听明白了其间深意。
这群人欺上瞒下,不光在钱粮上动手脚,就连这些无家可归的难民,都要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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