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高学士离开,裴观等小太监来传话:“大人已经去了。”
裴观整肃衣冠,官服都未脱,出了宫城,走入小巷,上了只小船。
船只直往秦淮河去。
七月里正是秦淮河最热闹的时候,两岸边秦楼楚馆,河面上画舫游船,琴瑟琵琶笙歌不绝。
裴观坐着小船到河中与另一只大船相汇。
船中人掀开帘子,见裴观一身官服,颇有些吃惊。
朝廷是不许官员狎妓的,有违者廷杖六十。但这种事怎么能禁得住,烟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些,大家前来都改换私服,若有瞧得上的,再用小轿请回家中。
若被揭发,还得按罪罚俸挨板子。
是以崔家蓄了许多私妓,成了京城官员们最爱去玩乐的地方。
那人道:“裴大人请人看戏,怎么自己还晚到了。”
水边有痤临水的戏台,两舟离戏台不远。
裴观微微一笑:“在宫中耽误了片刻,怠慢了王爷。”
齐王几回想将裴观纳入麾下,都被他躲开,没想到他会主动送上门来,心中一时好奇,这才回帖赴约。
来了之后才知道,今天戏台上并不唱戏说书,这就更有意思:“裴大人请本王看戏,是看哪一出戏?”
总不会是请他来游湖的罢?
“请王爷移驾。”
裴观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艘船沿河停着,船头连着船尾,不用架踏板就能迈步过来。
齐王出门带了许多护卫,他人还没过来,护卫先上船来搜查船舱,里外都看过,伸手就要掀开布帘,看看帘后是什么。
裴观就道:“这个,还是让王爷自己瞧罢。”
齐王愈发觉得古怪,外头都传裴观从不二色。这事齐王并不相信,裴观不二色,为的还不是岳家。
看他这么讳莫如深的模样,难道是要送女人?给他送女人?
齐王挥了挥手,护卫都退到船舱外。
他亲自上前,揭开帘子,就见个女童被五花大绑,捆着扔在帘后:“这是何意?”
裴观指了指桌上的供词和半瓶头油:“请罢。”
齐王拿起那叠供词细看。
裴观摆出船上茶具,烫杯洗碟,沏一壶香茗,一杯奉到齐王面前,一杯摆到他自己面前。
齐王越看供词,脸色就越坏,让崔显安插女子打探消息是一回事,他自作主张预备毒药又是另一回事!
他从看见这份供词开始,就不曾质疑过真假。
裴观敢这么找上门来,这东西就必是真的。
“我已经请太医为那位无辜中毒的丫环看过诊了。”阿宝房里的丫头们,随船回来京城,一进京就将螺儿安置在城外,请陈太医来看过诊。
陈太医得了裴观一整卷的《仙拈集》药方,虽是请他到城外看病,他也没有多言。
待给螺儿摸过脉,又看她指甲发青,脸上身上显出中毒的症状,陈太医大吃一惊:“裴……裴大人,这是……”
裴观问他:“如此症状,若是拖长成四五年,以陈太医的医术,还能诊出是中毒么?”
陈太医想了想,摇摇头:“不能,毒物入体时间太长,四五年,除非……除非开棺验尸。”查人死后的骨头,才能看出中毒。
除了陈太医,还有京城仵作,这些人的证词都放在案前。
齐王一页页看完,面前茶水已经凉透。
他抬眉看了裴观两眼,心里明白,裴观发现这事,没有上报到御前去。只是私下告诉他,就已经断定下毒一事不是受到他的指使。
齐王略松口气:“多谢裴大人,我会给裴夫人一个交待。”
“我夫人生了这场气,去辽阳了。”
齐王脸色更不好看,心中愈加忌惮,裴观手中捏着这样的把柄,又不愿意投效……
他端起那杯冷茶一饮而尽,让护卫进来把捆着的女童带走,还想对裴观再说什么,见裴观只是低头饮茶。
便微微颔首,迈出舱门离去。
裴观一直等到齐王的船划远了,这才掀起船帘,冲着旁边没点灯也没船夫在的空船问道:“戏,怎么样?”
空船中先是火折声向,不一会儿亮起灯来。
船窗中坐着的是换了私服的严墉,他看了裴观一眼:“是出好戏,但这出戏,本可以更精彩些。”
裴观垂眉敛目,他知道严公公的意思,若这把柄捏在手里,当作底牌,也能给予齐王重击。他这样拿出来,这牌无用了。
“下官知道。”
“就不怕路难走?”
“从来没有好走的路。”
严墉笑了:“世人都说,探花郎爱妻三分真七分假。”
他倒没这么想过,但十分之中,总有一二分是假,没想到,竟是足赤真心。
“这事裴大人告诉了我,便是把难题抛给了我。”
“并不想让公公如何,只是求公公当个见证。”
两人并未同舱,隔窗相望,彼此点头,划船驶离了秦淮河。
隔了几天,齐王给裴府送来一份厚礼,一盆用宝石打造的盆景玉兰花。
裴观本不肯受,齐王府的人道:“王爷为表谢意,特意请工匠连夜打造,珊瑚白玉都是压惊的东西,裴夫人受惊了。”
果然是送给阿宝的。
这又是件送到手里的证据,齐王还不能不送。
再隔几日,那人又来:“王爷说,事情已经办妥了,裴大人要不要亲眼看一看。”
“看一看?”是看如何行刑?
那人笑了:“这等罪状,自然按律惩治。”
裴观先是皱眉,跟着明白过来,或是凌迟或是揎草,二择其一。
但齐王想拿来让他看,那就是……揎草。
“不必。”
那人走后,裴观望一眼卷山堂的灯,提笔给阿宝写信,写了两次又都揉掉。
每夜点灯枯坐,到天快亮时,又吹掉灯火。
煎熬数日,连松烟都看不过去了:“少爷见天的不睡,这岂不是要把自己给熬死?”白头发越来越多,早上梳头,十根落发就有一根白的。
直到这日下衙,门房奉上辽阳来信。
裴观一看见是从辽阳来的,不等松烟去取,自己伸手接过。
松烟还当少爷盼了这么久,必要赶回去拆信,谁知少爷不但没快步回去,反而越走越慢。行到留云山房的门前,他几乎凝住脚步不动。
“少爷?”
裴观应得一声,走入门中,将信搁在书案前。
从天亮盯到天黑,一根蜡烛烧了大半,灯火快熄的时候,裴观终于伸手拆开信,从信里掉出来一幅画。
画上画着一只小马驹。
落款是林昭。
裴观不解其意,小马?
烛火倏地一暗,房内刹时漆黑。
松烟就听书房中传来少爷撞桌子的痛呼声,他赶紧点灯进去,少爷二字还没唤出口呢。
就见灯火映着一张笑脸。
第226章 番外一
裴观劝她离京时,阿宝大概猜到他要干什么。
他不等她手上伤处红痂掉落,就急着想让她离开京城,那几瓶他特意调配好的荷香软膏,被他郑重放进行囊:“一定记得抹。”
反复叮嘱她别用手把痂抠掉,要用温水擦拭,再抹膏药。
阿宝听是听了,但她自己哪会干这种精细活,羊皮的手套也只戴了一天,就脱下来扔在包袱里。
这一路几乎是按着阿爹写的信走的,那些信她都能背下来,一眼望过去就能认出。有时马队还没到驿站,就先见到了信中所写的景色。
还会问一问驿丞:“后山是不是有野猪出没?”
阿爹在信里写了,行到这处驿站时,看到山中有野猪的踪迹,夜里跟驿站的巡检一起上山套了只野猪下来,说那习惯野猪肉香得很。
可惜阿宝没跟着,要不然他们父女俩就地烧小猪,再割下两块,腌起来当腊肉存下,冬天用腊肉焖饭吃。
驿丞笑了:“夫人怎知我们这地儿有野猪?我们离城远,四周都是山,山里又没猛兽,野猪就多些。”
“咱们这儿的巡检惯会套野猪的,夜里就吃野猪肉!”
等又到下一个驿站时,阿宝道:“打些后院井中的水,泡一壶茉莉花给我。”
驿丞又笑:“夫人怎么知道?咱们这口井可是出了名的甜,配上后院的茉莉,那是极香的。”
一路走,一路看,把她梦里梦外,想看又没能看的,都看过尝过。
裴观没有写信来,他不知阿宝走到何地,纵写信来也易丢失。
阿宝也没有写信去,每到一驿站,只由卷柏空青发一封报平安的信回去。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裴观。
这一路慢慢悠悠走了近两个月,到达辽阳城时,已经是八月末。出发时还穿着单衫,到时已经穿上夹袄,再过几日就要穿斗蓬了。
马队还未进城门,阿宝就先在城楼上看见了阿爹。
林大有一身官服,眯着眼睛盯住官道,一瞧见女儿,那打雷似的声音就从城门楼上传下来:“阿宝!”
“爹!”阿宝轻夹马腹纵马上前去,她也亮着嗓子喊,“你怎么知道我今儿到!”
“姑娘。”
阿宝转身看向城门,竟是燕草骑在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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