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三笑骂道:“少不了你的!”
已经站在门外得虞家家主脸色十分不好看,温家家主跑出老远了,才敢大着胆子啐了一口:“少得意!先活着回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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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
幻园内湖烟波细细,湖面上浮动的薄冰在微黯的日光下泛出华彩;从高台基上居高临下地看,幻园里正在洒扫的婢仆们就像一个又一个的小点,充满忙碌的生机。
暮芸静静地看着,微微叹了口气,丝丝缕缕的白雾袅袅而上,将她的目光染得有些神秘。
“那个楚淮到底是谁?”须卜思归单腿跨在栏杆上,一半身子在栏杆外,抱臂摇来摇去:“感觉伊稚訾鸿很怕他。”
暮芸解释得很简单:“他杀了很多人,中原没人不怕。”
须卜思归:“多少?”
暮芸想了想:“比冒顿可汗还多。”
“原来是个邪神。”须卜思归无声地啊了一下,闭上嘴肯定地点头:“那他一定长得很丑,很凶。”须卜脑海中已经出现了一副“楚淮生吃人肉”的场景,恶寒地拍了拍胳膊:“很恶心。”
暮芸失笑:“楚淮性格其实很温和,他刚入朝的时候,没人不夸他敦厚。长相也是……”
“也是忠厚模样。”胡樱送完了点心走回来,正好听到此处,将她未竟之言补上:“是个一看就让人觉得正直善良的人,小时候我常叫他小世叔。”
“啊,我想起来了。”暮芸拍了拍手,双眼微亮:“当年楚淮和你父亲胡丹是同科进士?好像关系也不错。”
胡樱弯身给她倒了杯热茶:“是呀。”
须卜思归不理解:“既然是好人,为什么还造反?杀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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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县。
“是啊,为什么。”楚淮随手扔掉了卷了边的刀,抹了把脸上乌黑的血,看着眼前的尸山和活埋坑,神色漠然地想:“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十数个身穿黄衣的书生被搡进了活埋坑,他们狼狈不堪地摔在混着热血的红土里,洁净的文士袍化作满身污秽,但是没一个人哭。坑里都是些无力战斗的老弱妇孺——因为举凡是能扛得动刀的,都已经死在旁边的尸山里了。
打头的文士越众而出。
“楚贼!我等已经写就血|书,以信鸽发令!”那文士泣血大笑:“待到四境烟花令起,你必死无葬身之地!”
文士把几个小孩聚在身后,自己梗着脖子站起来,迎头受着不断埋过来的土;他站在那个坑里,却好似站在一座至高无比的山峰上。
“楚贼,你也曾经是大荆的将士,你也曾经是中原的兵!”一铲土盖在书生的脖颈上,他踉跄一步站住,仍对着坑外的楚淮大喝:“你屠灭生灵,如屠猪狗——你不配为人,更不配做一个汉人!”
‘不配吗?’楚淮看着他赤红的眼睛,神色显得很平静。他想:‘可是我曾经也和顾安南一样,做过平边的功绩来着。’
牧州,高台基。
须卜思归诧异地从栏杆上跳下来:“什么?他还在你们大荆当过将军?”
胡樱点头:“嗯,是照州,而且他做得很好,小世叔是抗过倭寇的。他在那几年,大荆西境是难得的安生。”
“毕竟是武状元出身,不一样的。”暮芸非常信任科举制度,热茶入口,将麻木的肺腑都暖了过来:“我那时还小,却隐约记得当年的武状元身形单薄,温文尔雅,对所有人都很礼貌。”
须卜思归对胡樱惊讶道:“啊,你爹爹也是武官!”
“胡丹胡大人是当年的文进士,”暮芸失笑:“他二人是忘年交。后来楚淮被分到照州抗击海寇,边境清苦,朝廷给得拨款也不够,楚淮手里的钱连造条好船都不够,只能眼睁睁看着手里的兵去送死。”
胡樱叹了口气。
“是,那时父亲常说……小世叔是个有本事的人,只是时局没有成就他。”胡樱迎着须卜思归的目光说道:“后来有人告发,说小世叔勾结海寇,收了对方三箱金子。”
真的就只有三箱金。
那箱子甚至不大,还没有寻常富户嫁女儿时用的嫁妆箱气派。就这么点寒酸的贿赂,只怕当时随便一个条件好点的县令都看不上眼,但对于楚淮这个照州总兵来说,却是一份救命钱。
应县。
“要是没有这些钱,我连手底下人的粮饷钱也发不出了。”楚淮半蹲在那活埋坑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年轻文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所以我主动告诉海寇,只要他们送钱来,就能平安度过那个冬天。”
户部的账目做得干净漂亮,每年拨给照州的钱只见多不见少,但一层一层地发下来,好几千人的海军粮饷,竟然也不过就是几袋散碎银子。养不活将士家里的儿女,慰不了阵亡之人的亡灵。
那时楚淮常常站在临海的海防塔,和大海对面沉默。
活埋坑里的文士冷笑,啐了一口痰在他脸上:“通敌卖国的东西,你还有脸说出口!”
楚淮的亲兵大怒,拔剑就要杀人,却被楚淮拦住了。
“收钱时我就想到了朝廷会派人来查,”他抓了一把雪擦脸,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痛色:“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派胡碧心来。”
哪怕是随便一个别人呢?
只要不是胡碧心。
不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认为他清白之人。
牧州。
胡樱目光放得很远:“那时我父亲已经做了外放的巡按,他去照州查出了那三箱金,同小世叔大吵了一架,连一顿接风宴都没有吃就回了京城。三个月后,朝廷往照州送了一封给楚淮的诏书。”
暮芸手指动了动,啜茶对须卜笑道:“我亲自批的。”
须卜抱臂:“你骂他了?”
茶汤热气氤氲,将暮芸的神情也遮住了。她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没有等到那封诏书来。”应县,楚淮站直身体,语气中带了些微的嘲讽:“前面几任总兵都是这么死的——一封诏书调回京城,下了昭狱杀个干净;半个月后,再随便打发一个在吏部挂号的武举子过来。”
文士甩袖,站在埋到了他小腿的泥土中岿然不动,傲然道:“你贪财卖国,便是凌迟也不过分!但你既是贪生怕死……”
“我死又有什么要紧?”楚淮第一次打断了他:“但照州海寇猖獗,除了我没人能守住,我不能死在那个时候,也不能在那时离开照州。”
文士哑然,而后指着他不住摇头,喉咙里发出“呵呵”的笑。
“诸君听听,这是什么鬼话?!”他难以置信地回身环视了一圈他毅然赴死的同窗们:“这普天下最大的杀神,竟然是想保护这个天下!哈哈!你真行啊,你真厉害啊!”
文士高高举起身边满身是泥,放声嚎哭的婴孩,他两手抓着孩子往上一震:“楚淮狗贼!你睁开眼睛看看吧!你|他|妈的不是什么救世主!你是这个世界的仇人!”
仇人吗?
在得知那封诏书从京中被发出来的时候,楚淮也曾经想过要么就这样“伏法”算了。
可是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自己死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海防被朝廷派来的无知竖子毁坏殆尽;他也不甘心这烂到根里的朝廷再去左右他的人生。
今日楚淮死在苛政之下,明日还有多少个想办点实事的楚淮会死?今日一个楚淮伏法,今后还有多少百姓要因为这糟烂的朝廷吃上数不尽的苦头?
天地不仁,那就翻了这天地。
朝廷不为,那就换一个朝廷!
“楚淮没有收到那封诏书。”暮芸闭了闭眼:“他在诏书抵达照州的前一日诛杀了照州布政使,揭竿而起,连屠三郡。半年之后,率军直抵长安。”
一封没有收到的诏书——这就是楚淮走上这条充满荆棘的不归路的诱因。
楚淮是个有本事的人,时局却没有成就他。
于是他决定给自己造一个时局。
“你疯了,原来你疯了。”文士抖着手,小心地将孩子脸上的土拂去:“若你真是为了生民,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楚淮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茫,但很快又坚定了起来:“为了开万世之太平,总要有一些小的牺牲。”
“你把这,把这败絮一样的大荆,叫做小的牺牲吗?”文士眼中流下血泪,语气却格外泰然:“楚淮,我们走着瞧——你做过什么事,这天地生民,都给你记着呐。我,还有死在你铁蹄下的大荆百姓!”
他声音突然放轻:“我们在地下,等着你。”
言毕,目眦欲裂,咬舌自尽。
楚淮看着文士的尸身和那放声大哭的婴孩,终于意识到他并不是在和过去的自己对话,而是在对着一个陌生人说这些原本永远也不该提起的事情。
他挥手抽出亲卫的刀扔在坑里,坑里其余的几个文士却不肯用他的“恩赐”,纷纷咬舌而死。
最后一个活着的老者已经被土埋到了腰,他颤颤巍巍地够到那把刀,哭着了结了那个孩子,而后用他苍老昏黄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楚淮一眼。
仿佛要通过这双眼,将他的模样带去地狱。
而后刎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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