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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为簪 (陈浮浪)


  一来二去,各州的布政司使便有了自己的大新居,称“府”已经不合适了, 往往都叫“某某园”。此事在三十三州已成惯例,元泰年间三十三州的长官甚至还让画师记录了自己家里的园林景象,印刷成册送到全国去。
  幻园, 便是牧州布政司使符盈虚符大人的住地。
  今日是符盈虚的六十大寿, 幻园门庭若市, 牧州的豪门贵胄都赶着过来拜会, 却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西南方的角门里走出了一个身穿藏蓝长袍的中年男人。
  腰背微弓, 有双细长的眼。
  角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驾车者作文士打扮。那文士年纪很轻, 一见对方出来,满脸不耐之色:“你我奉命去城外接迎图州使者,怎地你现在才露面?速速上车,只怕来不及了。”
  中年男人挥袖啧声道:“少废话,后边还有人呢。”他回身拍了拍手掌,角门里便转出几个娉娉婷婷的少女来,这些女子俱穿着舞女独有的菡萏裙,垂着头排着一排走出来,又按照指示乖乖地上了马车。
  文士连连啧声,一把将中年男人拉上车,两人便在驭马的位置并排坐着,待马车嘚嘚地跑起来了,文士才压低声音问道:“这是几个意思?”
  中年男人姓莫,是幻园里拔尖的掌事,也是符盈虚从老家带来的人。莫掌事往马车后头一指:“你当我今日为何会迟?老爷今日的心情,不大妙,我出来时仍在后堂发火呢。”
  文士眼珠一转:“该不会是为了那擒了大单于的顾贼吧,不是说陆大人已经带了咱们最精锐的水军去应战了么,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莫掌事在自家长须上捋了一把,没做声。
  文士从他的沉默里揣摩出一点味道来,震惊道:“陆大人殉国了?!”
  “若是死了反倒干净。”莫掌事压低声线道:“听闻是被俘了。”
  文士手一松,马鞭都从手里掉出一截,手忙脚乱捞了一把才接住。
  文士擦汗道:“若真是这样,那咱们符大人可真是没脸做人了——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本想出去偷袭,却反倒白白送了自己最精锐的队伍出去!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听闻这支水军是符大人花了血本□□的,本指望拿出去在北边起大作用——好家伙,苦兮兮埋头攒了十年家底,到头来竟是给他人作嫁衣裳!”
  “谁说不是?”莫掌事摸着脖子叹道:“老爷已在家发了半个多月的火,库房里的珍玩玉器都快让他砸没了。他这次丢了天大的脸,我听着军方那些安排,觉得这次牧州恐怕是要倾巢而出,一举歼灭顾贼。”
  “这也难怪,”莫掌事缓了口气:“这一口混账窝囊气是怎么着都得咽,外人听了尚觉得噎得慌,更何况是老爷本人?”
  文士道:“那水军那帮人就真的都回不来了吗?我可听说……”他俯身问道:“当年咱们老爷几乎将整个牧州的年轻人都抽干了,几乎每家都出过壮丁,单是训练时意外死的便有数百人——若真是都被那顾贼掳了去,那城里的百姓……”
  “快别说啦,”莫掌事从怀里摸出几封血书来:“这些都是城中有儿子的人家送上来的,都在求老爷出兵将他们的儿子救回来。”
  文士默不作声地看了,又默不作声地还给了他。
  既然血书到了莫掌事这里,想必符盈虚符老爷是并不把这些东西当一回事得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又何曾真把底下人当过人呢?
  其实关于牧州水军被全歼的消息,他也是听说过的。当年征兵的时候,试问谁家没“自愿”交出几个儿子出去?这些日子以来,半个牧州城都在跟着哭丧,如今家人无端没了,连风里都飘着一股子伤心味。
  无奈幻园的人嫌大街上天天有白幡晦气,前日里便贴了张告示出来,勒令不许任何人在符大人做寿期间发丧。
  文士打了个激灵:“莫兄,那你我今日这桩差事就更须得好好办了;图州那父子俩虽然就是根墙头草,但有个助力总比没有强。”
  “这个自然,后边这一车都是送给图州使者的。不过……”莫掌事意味深长道:“事情要好好办,可人也得好好防。徐老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徐文士试探道:“莫兄是怕?”
  “今日一早,老爷特地嘱咐过我,”莫掌事轻声道:“眼下是非常时期,务必万事小心,是以今日,咱们务必要验验这图州使者的真假,若是假的……”
  中年掌事眯起细长的眼,横起手掌在颈侧利落地一划。
  “是是,”徐文士情不自禁地一抖,而后十分晓事地从袖中摸出两锭足金,悄无声息扣在莫掌事手里:“在下年轻识浅,一切都得靠莫兄担待——要么这样,我先去打个前站,将使者直接迎到西衙署去,莫兄劳累了一早上,也省得折腾,直接去衙署等我就是了!”
  莫掌事掂了掂手里金子的分量,连脸上的褶子都和善了几分:“那好,你速度也快些,我且带着后头这几个去西衙署布置布置!”
  于是年轻的徐文士便自己出发了。
  他也没带人,自己拿着文书,骑一匹小青驴颠颠哒哒地便出了城,待到得城外,果然便见到一辆颇为素雅的马车。
  徐文士深吸一口气,到得近前也不下驴,傲慢地据在路中间,直将整个队伍都拦了下来。
  徐文士下巴一扬,拖长了声调问道:“可是图州使者?在下徐青树,奉符大人之命特来接引!”
  等了半天,没人搭理他,徐文士只好不尴不尬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乃符大人座……”
  “啪——”
  马车里传出一个清脆的巴掌声。
  “这都什么时候了?我真的不知道!”女子含嗔带怒的娇柔声线传来:“你脑子里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点正经事!”
  紧接着,车里终于走出一个人。
  男人。
  相貌很俊,戾气很重,高大英俊不说,身上还自带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压……
  和巴掌印。
  “接引官?”男人淡漠的眼扫过他:“上车吧。”
  徐文士两股战战,干笑道:“尊夫人还在车上,这不方便……”
  男人看向他。
  徐文士吓得腿一软:“好哦。”
  于是上了车。
  刚一上来,他就发觉马车的空间其实不大,因为这位“图州使者”格外高大凶悍的缘故,简直显得有些逼仄了。
  然而待他看清楚里面那“夫人”的容貌时,登时便更加说不出话了——
  肤白胜雪,玉肌如瓷,徐青树自认也见过不少明艳美人,却没有一个能如眼前之人一样给他带来这么强烈的震撼,明明未施粉黛,却偏如浓墨重彩。同她一比,符盈虚府上那些个女子简直瞬间便失了颜色,沦为了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浓而黑的发,灵而媚的眼。
  她同那英俊又酷烈的高大男子坐在一处时,简直如同一对画上的璧人。有那么一个瞬间,徐青树想,这两人仿佛天生就是要站在一处的,这是上苍的安排,谁也不能违背。
  就连裴大当家也不行。
  徐文士磕磕巴巴道:“我我,我是奉命……”他发觉自己对着这张绝色的脸根本说不出话,偏偏旁边这男人的脸色又冷得能杀人,徐青树只好尴尬地掀开帘子往四周悄悄看了看,见确实没有离得太近的仆从,便深吸一口气,端正了颜色,认认真真地跪倒在两人身前。
  “末将徐青树潜伏牧州已久,”徐青树磕了个头:“见过大帅,见过主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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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寨。
  少年军师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飞鸽密信,又亲手将鸽子放了出去。他仰头看着鸽子离开的方向,清澈的眼中风云变换。
  当年裴大当家离开之前曾告诉过他,她在南境各郡中都埋了极为隐秘的暗棋,到了关键时刻便可启用。牧州自然也不例外,想来现在那枚棋子已经在想办法同大帅碰头了。
  只是……
  “鸿大军师,在想什么?”
  何三道人抱着一摞军务从山寨的书房里走出来,瞧见张鸿在角落里发呆,便老妈子似地问了一句:“方才听见鸽子在扑腾——是裴大当家那边来信了?可有什么异常?”
  “都是些报平安的琐事,”张鸿不知为何,竟没有对何三提及信上完整的内容,话锋一转道:“对了,她信上提及,倘或今日大帅在寨子里,让我们记得给他煮碗面。”
  何三道人啊地一声:“怎么?是他生辰?”
  张鸿点了点头,隐在袖子里的手将那纸条捏做一团,笑着上前将他手里的东西分了些出来:“算啦,咱们大帅新抢的夫人还在身边呐,用不上咱们几个糙汉操心这种事。”
  另一边,马车内。
  徐青树快速地把牧州城内的情况交待了一遍,而后才小心翼翼地抬眼问道:“一会儿咱就进城了,方才我在外边听见……大帅,主母,二位之间可是有些不快?不如咱商量明白了再进去,也免得叫那位莫掌事瞧出不对来。”
  两人一静。
  “算我求你了,江东兄。”暮芸叹了口气:“你能不能别折磨我了,我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就大发慈悲告诉我不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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