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他刚从一场格外血腥的斗场中撤下来,整个右手上的血肉都被撕烂了,但他也并不在乎。
贱命一条,早死早好。
就在这个念头浮现出来的瞬间,地下奴场的尽头忽然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温润的宫灯像个初升的月亮,忽然照亮了他面前的方寸天地。
入目是暖黄色的裙摆,而后是一双干净灵动的眼睛。
“哎呦贵人,您可真是好眼光!”“驯养”着他们的奴主在旁侧谄媚道:“这奴名唤‘黑将军’,往日里是最能打的!不过您来得不巧,黑将军方才同几条鬣狗打了一场,瞧着是要咽气啦,您再选个别的。”
她没走,反而蹲下身来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平视着瞧他。
少年坐在笼中,一腿平伸,一腿支着,他向后靠在笼壁上,带着点漠然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她开了口:“你叫什么?”
奴才主跟上来谄笑:“叫‘黑将军’。”
“嗳,”她没理那主事,只看着笼子里的人,像只小兔子一样蹲着探身瞧他:“你叫什么?”
“我叫……”少年张了张嘴,似乎在找回自己的声音,待他发现自己声音暗哑时,便烦躁地甩了甩烂肉般的右臂:“我打不了。”
奴才主也赶紧道:“是是,贵人选黑将军是赢不得的,他胳膊也废了,稍后我们就带下去处理了,您瞧瞧那边,还有更好的货色!”
然而接下来的事,谁也没有想到。
这娇小的少女竟然忽然从怀里摸出了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仗着身量小,忽然整个人都钻进了笼子!
她动作飞快,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奴隶主在外面呼天抢地,瞧着像是要晕过去了;她带过来的侍卫婢女也一脸天塌了的表情——
那些侍卫纷纷亮出了雪亮的刀锋对准了彼时尚且年少的顾安南,仿佛只等着他碰她一下,就将他剁成一摊肉泥。
天知道黑将军也是“害怕”的。
因为那夜明珠太亮,她这个人也太暖和了。
地下拳场向来暗无天日,他又是个天生的雀蒙眼,认人都是靠听声音。
在这世上他第一个认清并记住了的面容,就是十二岁的暮芸;她离得他那么近,在盈盈的暖黄色光晕下,弯着嘴角对他笑了一下。
只这一下,从此天地有声,万物浸色。
彼时的少年戒备地问:“你做什么?”
“买你,”少女暮芸樱唇轻启:“一会儿你替我打架,务必要打过陆家那庶女买的奴隶!等她输了,我就要她手上那枚翠玉扳指!”
“说过了,我打不赢。”少年提起右臂,蹙眉道:“为什么非要选我?”
她又往前凑了凑,几乎和他鼻尖顶着鼻尖,在地下斗场天天出生入死的少年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那颗又臭又硬的心还能跳得这么快。
“因为……”她噗地一笑:“你好看呀。”
好看?
小暮芸的婢女们快急疯了,在笼子外面又哭又叫,央求她快点出来;暮芸草草应了声好,而后忽然拉住了少年的手。
她的手很小,很软,稍稍用力就能捏碎;那也是一只干净得像暖玉一样的手,洁净无瑕,就像是天上的云。
可这块云却偏偏落在了地上,拉住了腥风血雨中的他。
暮芸一手抱着夜明珠,一手拉着少年,竟然就这样直接将他拽了出来!带着一盏光,从那个本以为一辈子也逃不脱的狭窄笼口,让他一点一点地——
站了起来。
“尽力去打就是了,”少女暮芸一边安抚着她那些快吓疯了的婢女侍卫,一边将夜明珠放进了他手里,笑着说道:“你可以先想想赢了想要什么。人嘛,心里有盼头,自然就能打得赢!”
想要什么?
后来山河翻覆,物是人非,在无数个难以入睡的夜晚,在无数生死一线的紧急关头,顾安南总是会想起暮芸年少时问的这句话。
就连此时此刻,他终于摸索着从断崖上走了下来,避过了无数被疾风裹挟着抽打而来的枝干,他也控制不住地在想,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他只想要很少很少的一点光。
如果那个光里能站着暮芸,那就是他全部的奢望。
可是现在自己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是狼?!”在他东南方向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呼:“这里怎么会有狼?!”
作者有话说:
雀蒙眼——夜盲。
叮~ 关键物品翠玉扳指出场!
第18章 打下那座城(八)
山寨。
顾安南在此处驻扎的士兵足有三万余人,军纪严明,各守各位;上层一些消息灵敏地听说了铁三石将军赶回来时的异状,心里都在打鼓,其他一些消息不那么灵通的,则都在口口相传一个新消息。
这消息只有四个字,却不得不让人心下震悚——
“孙青来了。”
何三道人在桌面下展开了属下刚刚递到他手里的纸条,又默不作声地扣下了;议事堂中,临时请来的舞乐班子正在起舞助兴,何三却在这和乐温暖的环境中滴下了冷汗。
干他娘的。
好人一个不来,恶棍到得倒是挺快!
左侧下首坐着两个神貌有七分像的男人,一中年一青年,正是九郡守君中驻守图州的官氏父子。说来也是新奇,比起南境其他八个经营得像是“小朝廷”的州府,图州倒被这父子俩搞成了“家族买卖”。
守君官祜杰年近五十,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跟随他管理文政,女婿樊音负责统兵守城;就连他的妻子也是出了名的农织好手,早在大荆分裂前,别的州府都因为天灾而吃不上饭的时候,图州就在官夫人的带领下自给自足了。
然而“家族作坊”注定是难以做大的,家族嘛,平平安安稳稳当当,那就比什么都强,因此注定了是要小富即安的;南境九郡中,图州在地理位置上又刚好最远,这父子俩什么事也插不上手,是以每次其他守君见到官祜杰这位老大哥时,总是能听见他说——
“哎呀呀,别打啦,听我的,都坐下。”
人赐诨名“坐下君”。
“何三兄弟?”坐下君眼边聚起了一团褶子:“宴已开了,大帅怎么还没来呀?”
何三一甩拂尘,慢悠悠道:“无量天尊,大帅稍后便到——不过,大帅是君,我等是臣,臣比君先到也是应该的。”
“是是,您说得是。”在旁边做了半天的官少君官兴突然开腔,话锋一转道:“只是南境本有九君,除了我父子二人之外,其他守君可不大守时,何道长说是也不是?”
何三放在桌下的手捏紧了那张纸条。
官祜杰:“咦,真的没有别人来了吗?”
官少君:“自然是有的。”
官祜杰:“那是谁呢?”
官少君:“要不您猜猜?”
何三暗自翻了个白眼:“好家伙,您二位是打天津港来的?”
官祜杰笑眯眯抄起了手,目光似有意还无意地往门外一瞟:“至少孙老弟是一定会来的。”
“这个自然,”官少君也跟着看了过去:“当年大帅打到零州,亲手卸了守君孙青的一条腿——今日大帅做宴,他怎肯不来?”
仿佛是为了配合官少君这番话,就在他话音落下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下一下的鼓掌声。
仿佛有人上得山来,走进堂前,传来的却并不是脚步声,而是金属摩擦砖石时发出的刺耳响动。
再然后,门就开了。
初降的风雨被寒气裹挟,随着被踢开的大门一道滚进了温暖的大堂,在堂上做舞的伶人吓得崴了脚,在惊呼声中倒成一片,悦耳的乐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惊的惧意。
皆因那个人,他来了。
入目先是一道细而长的影,而后是淡淡的血腥气,然而最让人无法忽视的还要属他的“左腿”——那本该是腿的地方空空荡荡,唯有一条长铁棍,随着他的走动,一步步地砸在地面上。
此人下巴微仰,将他的“左腿”跨入了议事堂,金属砸击地面,发出“铿”地一声响,几乎所有人的心头都跟着别别一跳。
何三深吸一口气,扶着桌子慢慢站起了身:“见过孙守君,请坐。”
“只有你啊。”孙青的目光在何三身上扫过一遍,而后豁然笑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就像是被火熏过,听了就让人有种被撕扯般的难受:“果然。”
何三强笑起身,手中攥紧了拂尘:“孙守君这是何意,贫道不懂。”
孙青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肩——他今日穿了一身皮毛大氅,这东西的毛色灰白相间,极为奇特,这些年何三走南闯北,却竟然从未见过。
孙青脱下那大氅,随手往旁侧一扔;官祜杰父子立即起身让出上首第一位的位置,孙青看也不看便直接坐下了;随手扯过一个吓得躲在后边的乐师当做“靠枕”,而后将整个身体都向后仰去。
那乐师瑟瑟发抖,手脚都在颤,却一声也不敢出,一下也不敢动。
孙青箕踞而坐,“腿”一抬,直接放在了桌子上:“孙某人前来拜见咱们南境九郡的主子,那可不是空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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