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婢子,不需你夸。”秦玄策不客气地打断了严兆恭的马屁。
“是。”严兆恭后退了两步,飞快地道,“下官担心仓促之间,无人应征入伍,故而求了苏娘子到这边来,她往这一站,半天工夫不到,过来的人都要把棚子挤倒了,凡是登记了名册应征的,还能领一块苏娘子亲手做的煎饼,人间美味,应者趋之若鹜。”
很好,严大人十分精明能干、知人善用,无怪乎凉州城富庶繁华,常年不衰。
秦玄策气得笑了。
他的笑容冰冷冷的,还带着未褪的血腥煞气,周遭的气氛一下子压了下来,比天上的乌云还暗沉。
那群排队等着领取煎饼的男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个噤若寒蝉,只恨不得把头插到土里去。
秦玄策的目光恶狠狠地扫过这些人。
虽然……但是……美色与美食惑人,终归不如性命要紧,明知必死之局,依然慨然赴死,在这个节骨眼上,能来应征入伍的,哪一个不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呢。
秦玄策纵有一肚子恼火,也无从发作,只能把目光转了回来,怒视阿檀:“袖子卷那么高高的作甚,不冷吗?”
真的不冷,夏天了,热得很,额头还冒汗呢。
阿檀的头才摇了两下,突然意识不对,拼命点头,赶紧放下袖子,把她白嫩嫩的手臂遮掩住,小心翼翼地道:“冷,挺冷的,多谢二爷提醒。”
秦玄策继续怒视她:“蠢笨丫头,饼子煎糊了。”
“啊?”阿檀这才闻到一股焦味,原来是一块煎饼还在锅里,这会儿工夫已经发焦了。
她慌慌张张地把那块煎饼铲了起来,吹了又吹,很是心疼。
秦玄策把手伸了过来:“给我。”
阿檀嗫嚅着:“这块黑了,不好吃,二爷稍等,我再给您煎一块好的。”
秦玄策劈手将煎饼夺了过来,狠狠地咬了一口。
确实是糊了,边上还有一点点苦,仍然是好吃的。阿檀做的东西,就没有一样不好吃,她总是能精准地抓住他的胃口,小小的一张煎饼,和她在家时做过的味道一样,和着牛乳、抹了芝麻酱、撒了白糖,那种酥脆焦香的感觉,直接透到心底去。
更何况秦玄策路上饿得狠了,这会儿吃什么都是香的,拿着煎饼,吭哧吭哧地咬着,吃得很凶。
严兆恭在一旁平复了一下情绪,低声道:“事不宜迟,请大将军即刻离开凉州,大将军若在,凉州虽失,江山尚有凭仗,来日亦有人能替我等光复故里,请大将军以大局为重。”
薛迟及随侍的凉州属官亦在劝说:“请大将军速速决断,尽快离开,吾等为大将军断后。”
秦玄策默不作声,三两下吃完了煎饼,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几天不见,他的嘴边已经冒出了青青的胡茬,整个人看过去粗野而凶悍。
但他挺起了胸膛,下颌微抬,目光扫过左右,那气势如山岳岿然,又是那般倨傲而高贵,这是一种怪异的感觉,他立在城门前,如同他的剑、他的银枪,笔直的、刚硬的、永远不会折断。
他的神情依旧是冷峻的,仿佛天生带着一种令人不可直视的威仪,他望着众人,声音清晰明朗,一字一顿地道:“吾父兄当年战死于此,城墙之上一砖一石皆其魂魄所依,我为人子弟者,怎可使父兄魂归无所。”
他对着场中诸人,那些凉州的属官、城楼上的士兵、城门前的百姓、还有排成队的、刚刚应征入伍的人,肃然一抱拳,用沉稳而有力的声音道:“玄策不才,愿拼尽全力,与凉州共赴生死,与城中父老丨共赴生死,绝不言退!”
严兆恭热血上涌,红了眼眶,一撩衣袍,单膝下跪,亦抱拳:“与凉州共赴生死,与城中父老丨共赴生死,绝不言退!”
目之所及,在场的人都跪下了,百姓们握紧了拳头,士兵们仍然抓着手中的弓戈,轰然应和:“绝不言退!绝不言退!绝不言退!”
声音直冲云霄,天上的鹰隼倏然被惊动了,发出一声尖锐的长鸣,从城楼外的天空掠过。
起风了,乌云开始滚翻。
第34章
回去的路上, 阿檀撩着裙子,亦步亦趋地跟上秦玄策,用娇娇怯怯的声音为自己分辨道:“不是我不听话,我原是想着, 征募士兵的地点就在北城门边上, 二爷您一回来我就能看得到,方便得很, 若是等在府里, 我又得迟一刻才能知道,我心里着急。”
她觑看着秦玄策的脸色, 小心翼翼地道:“我知道错了, 以后再也不敢了, 二爷您别生气。”
秦玄策不说话,阴沉着脸, 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他人高、步子大,走得飞快,阿檀迈着小碎步跟在后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他好像真的很生气, 吓死人了。阿檀的小心肝“怦嗤怦嗤”地跳,鼻尖上冒出了汗。
秦玄策一路径直回了刺史府,带阿檀进了房间,“砰”的一下,把房门关上了。
这,莫不是要关起门来打她?
阿檀吓得更厉害了,捂住脸, 从手指缝里露出一双大眼睛, 偷偷地看着秦玄策。
秦玄策战袍未解, 坐了下来,取出了笔墨,开始写字,一边写,一边迅速地道:“你回去以后,告诉我母亲,我不能承欢膝下,是我不孝,但我没有辱没秦家列祖列宗的名声,没有辜负父亲当日的期许,这一辈子也算值得,叫她不要伤心,还是保重身子要紧。”
“啊?”阿檀的手滑了下来,抓在脸蛋两边,就像一只茫然的小兔子,睁大了眼睛,“二爷说什么?我听不懂。”
秦玄策头也不抬,运笔如飞,继续道:“就说是我的意思,叫母亲好好看待你,日后寻个厚道人家……”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抬头看了阿檀一眼,他的眼睛漆黑如浓墨,又明亮如骄阳,那一眼,似银瓶乍破、光影迸裂,叫阿檀的心跳顿时停住了。
但秦玄策旋即又低头下去,若无其事地道:“请母亲做主把你嫁出去,我的私库在观山庭的西苑,里面是皇上历年的赏赐和我征伐外域时带回来的一些……”
他又顿了一些,明显很努力地在想,但实在想不出来,只好作罢,简单地道:“有多少东西,我不太记得,总之分你一半,给你当嫁妆。”
阿檀听得人都傻了,她的刚刚差点停住的心脏猛然剧烈跳动,好像有一百只小鹿一下子撞了上来,撞得她眼睛直冒金星。
她呆了一下,然后疯狂摇头:“二爷不要胡说,这些都是晦气话,皇天在上,菩萨有灵,您一定会旗开得胜、凯旋而归的。”
秦玄策放下笔,把那张纸笺递给阿檀:“这些事情我都写下来了,把这张纸拿好,别弄丢了,回去给我母亲看。我安排三百玄甲军送你出城,也别去定州,那里并不安全,你直接回长安。”
阿檀诚惶诚恐地接过纸笺,看了一眼,秦玄策的字迹苍劲洒脱,此时写得匆忙,十分潦草,墨痕透纸,笔锋勾错如剑,犹带铿锵之气。
这张纸差不多等于大将军的一半私库,可太值钱了!阿檀连大气都不敢喘,屏住呼吸,把这纸笺折好了,纳入怀中,摸了摸、又按了按。
秦玄策站了起来:“好了,我去叫人,你马上走,越快越好。”
“二爷不用安排。”阿檀退后了一步,“我不走,二爷在哪,我就在哪。”
这属于收了钱不办事的,很不地道。
秦玄策皱起眉头,严厉地斥道:“这种时候是你能胡闹的吗?你可知眼下是什么形势……”
“我知道。”阿檀十分大胆,居然打断了秦玄策的话,认认真真地道,“严大人和我说过啦,留下来就是等死,没有别的出路,可是,二爷没走,我怎么能走呢?”
秦玄策懒得和眼前这个小女人讲道理,他重重地一拍桌案,怒道:“嘴巴闭上,不许废话,我叫你走就走,再啰嗦,我把你捆上,叫人扛着走。”
阿檀吓得抽了一下鼻子,眼里又浮出盈盈的泪光,她倒退到墙角,缩成一团,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娇柔,但此时却充满了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
“如果二爷叫人把我捆走,路上我会跳下马,自己再跑回来,如果路上跑不掉,到了长安,我也要回头。旁人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只要我活着,我就是爬,也要爬到凉州来。”
“你!”秦玄策为之气结。
阿檀这会儿却不怕了,她咬了咬嘴唇,露出了一点似温柔又似羞怯的神情,她的眼眸似明月、似星辰,似有无数天光垂落此间,令人目眩。她轻声道,“我要回来找您,如果那时候您不在了,我就从凉州城墙上跳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和这里的土、这里的沙子和在一起,捡不起来,权且就当作是和您在一处了。”
她是那么柔软的一个女孩儿,日常总是扭扭捏捏、各种矫情,但此刻她说得那么清晰、那么坚决,没有半分思索或是犹豫。
一种强烈的感情瞬间冲击了秦玄策,他一时分辨不出那究竟是恼怒还是欢喜,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麻雀在叫、在跳、在拿着小翅膀扑扇他脑袋,闹得他整个人发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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