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姬抱琴盈盈一礼,落座后玉指轻拨,悦耳的琴音便自指尖流出,技艺精湛,如鸣珮环。
乐声绕梁,香雾袅袅,众人一时忘却了方才的变故,逐渐松懈下来。
独孤凛眉心却越皱越紧。
韵味悠长的琴声没能让他放松下来,反而心绪越发紊乱。
乱,乱,乱……
像是被人拿着犍稚,敲木鱼似的一下一下敲击着心口。
阖宫上下沉醉之际,帝王突然起身挥袖将案上奏折尽数扫落,厉声怒斥道:
“聒噪!”
乐声骤然崩止,众人大惊失色,纷纷跪地求饶。
“陛下息怒。”
“陛下饶命啊……”
琴声婉转,颇有些水韵江南的清雅意味,哪里聒噪了?
躁动难安的,分明是他的那颗心。
独孤凛脸色阴沉,心底没由来地升腾起一阵烦躁。
“孙进忠,将那副琴呈上来。”
被点到的大监心脏突突直跳,他忙应了声,双手托着琴跪呈。
独孤凛抬手拨弄了几根弦。
凿凿兵戈之声自颤动的琴弦间泄出。
独孤凛摩挲着指腹。
轻颤不止的琴弦令他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张姣好面容。
雨后桃花一般,嫣红的樱唇浸润着他的水泽,小口小口急促呼息着。
独孤凛操着奏琴时的指法,轻轻一拨,她便会颤得比琴弦还要厉害。
又想起了她……
眸底倏的聚起冷意,独孤凛面上沉得骇人,十指越发急躁、用力。
原本奏出婉转曲调的一把琴霎时成了杀.人利器,兵戈声排山倒海袭来,催逼得人呼吸艰难。
万马嘶鸣,刀光剑影。
锋利的琴音带着铁甲剑刃上的锐寒,越来越急,越来越急——
铮——!
弦断了!
大殿陷入一片死寂,众人尤自沉浸在刀光剑影里,惊诧于眼前惊变,一时忘了呼吸。
“藏风!”独孤凛抄起琴狠命掷下玉阶。
暗卫头领藏风应声。
独孤凛侧目瞥了眼那支香。
一刻钟将至,明斟雪快到承月门了。
世家的死士只怕早已按捺不住,急欲下手了罢!
独孤凛眸底翻涌着种种激烈的情绪,许久后,他轻笑了声,语气冰冷:
“藏风,将宫内宫外埋伏的死士绑过来。”
他擦拭着指尖被琴弦划破而渗出的血渍,顿了顿,漫不经心补充道:
“留活口。”
绑过来,留活口。
藏风闻得圣令瞳孔骤缩。
他是独孤凛一手培养起来的,对帝王的手段再清楚不过。
再倔再强的人,只要落到了独孤凛的手里,活着只会比死了更可怜。
生不如死的折磨,无人扛得住。
当年血洗重午门一事,不就是个例子么?
三年了,陛下已经许久不曾破过例了。
如今这是,为了娘娘?
3 ? 插翅难逃
◎“斟儿想逃去何处,又能逃去何处?”◎
沉闷的空气中弥散开几缕血腥气。
明斟雪脚步一顿。
周遭平静无波,她的后背却隐隐发凉。
似是被暗中藏匿的凶兽盯住了一般。
明斟雪心里莫名发怵,不敢多做停留,只是随着宫人一昧往前走。
她不曾留心御道两旁的花丛。
殷殷血液将泥土洇出一片片深色痕迹,不多时便渗透至花枝根部。
秋冬时节半衰的草木被鲜血滋养得极好,饱餐一顿后回光返照似的开得格外妖冶。
走出几里地后,因着走远了的缘故,那缕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散去了。
明斟雪心下生疑,皇城规矩多,纵使宫人犯了错,宫中也断无就地杖杀的条例。多半会被拖去慎刑司处置,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御道上大开杀戒?
除了那个人。
他是九五之尊。
“把人给孤带上来。”
独孤凛撩起眼皮,平静地看着数十名死士没了骨头一般,软塌塌的被架着双臂拖到玉阶下,摆成跪拜的模样。
的确没了骨头,也不成个人样。
敛眸转动着指骨上的墨玉戒,独孤凛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
帝王不疾不徐走至面前停住,死士头领艰难抬起仅剩的颈骨,视线甫一抬至绣有金丝龙纹的袍裾处,蓦地两耳嗡嗡——
独孤凛抬脚猛地狠踹到他心窝处,直踹的瘫软的身体晃成虚影飞出去,“砰”的砸到柱子上,发出一声巨响。
死士呕出一大口黑血,近乎没了生息。
独孤凛依旧不肯放过他,几步逼至跟前,玄靴发狠地碾过那人的指骨,一脚踩住他的脑袋按在地上碾压——
“你就是用这只手,拿刀对着皇后?”
脚下仍未卸力,死士头领被踩得闷声吃痛,烙铁烫坏的嗓子眼里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嗬嗬”嘶鸣。
“死士一生杀人无数,而今诸般手段用在你自己身上,滋味如何?”
独孤凛神色阴冷,眉宇间尽是厌恶,怒喝道:
“你有几颗脑袋,敢动孤的皇后!”
独孤凛抬了抬手,藏风立即颔首递上一把腰刀。
刃上薄而利,刀身寒光冷峻。
是把杀人利器。
初绽的桃瓣一般娇柔的人,触一下花瓣便瑟缩不止。白皙的皮肤用唇轻轻一烫会留下痕迹,动作稍重些便禁不住咬紧。
胆子也小,雷声稍大点便会害怕地捂住耳朵。
一想到这把刀再迟些便会沾上明斟雪的血,独孤凛怒火更炽,握住腰刀反手便朝那人捅去。
世家那帮老东西哪来的胆子,怎么敢伤她!怎么敢用这种利器去伤她!
独孤凛怒不可遏,暴虐渐起,手下力道更重了几分,旋着那人的伤口猛地将刀抽出。
刀下之人爆出杀猪般的嚎叫,生不如死。
独孤凛扔了刀,接过帕子悠悠自得地擦拭着指缝间的血迹。眸底波澜尽退,平静得似是方才那惨绝人寰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沾着污血的帕子被扔到下首那人的脸上。
“藏风,拖下去继续用刑。”
独孤凛语气冷冷,抛下一句便走,恍若未闻得身后此起彼伏的嘶哑悲鸣声。
他抬起头,视线穿过宫墙落在墙外的红枫上。
树顶的一片叶在劲风中摇摇欲坠,惹人怜惜。
如她一般,无助地抓住他的背,随他沉浮。
独孤凛烦躁地按了按眉心,清楚察觉到自己失控了。
比如昨夜的放纵,再比如今日的杀虐。
独孤凛知道明斟雪想逃,昨夜一腔怒火驾临坤宁宫本是想当面质问她。
却不想被明斟雪拒之门外。
独孤凛笑了,笑得一众宫人汗毛倒竖乌泱泱跪了一片。
很好,很好。
那个软弱怯懦,受不得一点惊吓,听着雷声便会瑟缩在锦衾里将自己裹成个白玉团子的娇娇儿,竟也会骗他了。
死不足惜。
却也出乎预料勾起了他深埋心底的某种异样邪念。
放她走么?任由她就此离开?
独孤凛眸色沉了沉,半晌,冷声道:
“摆驾承月门。”
*
承月门前,秋日里的草木香充盈鼻息。
然而走得远了,那股血腥气竟去而复返,越来越浓,一行宫人皆嗅到这不寻常的气息,不安地窃窃私语着。
天际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
明斟雪下意识想躲,她想抓住邓嬷嬷的手寻个安慰,一伸手却抓了个空。
是了,而今邓嬷嬷带着心腹宫女替她探路,就候在承月门外预备着接应她。
眼看一场暴雨将至,领头太监示意众人先往檐下去避雨,待到这阵雨停了再出宫。
周围宫人彼此相熟便聚在一处说笑,明斟雪被雷声扰的害怕,又担心被人认出了身份,遂将包袱紧紧抱着怀里,独自找了个角落安安静静待着。
说不清缘由,心下始终惴惴不安。
阵雨来得急,走得快。
一行人收拾了行囊再度上路。
御道上积聚的雨水追着绣履跟儿蹦哒,甩了鞋面几滴泥点子。
“想着今儿回家,特地做了双新鞋给阿娘看看呢。谁成想老天不给脸面,顶顶干净的新鞋面被弄脏了。”
身侧的宫女低头盯着鞋面忍不住抱怨,明斟雪的视线随之一落,忽的钉在了她的绣履旁。
水洼里静静躺着一枚碧玉坠子,被泥水掩着不甚引人注意。
可明斟雪对此再熟悉不过,这是她今早亲自交于邓嬷嬷的,本是一对,因何落了一只在这处?
她心不在焉,正出神想着,忽见身旁宫女纷纷拿袖子捂住口鼻,更有几人蹲下身来作势要干呕。
明斟雪回过神,鼻息间倏的窜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直冲喉咙,刺激的她胃里一阵翻腾。
她忙伸袖掩住口鼻,努力平复胃里的不适感。
领头太监却恍若未曾嗅到异味似的,只一昧催促着宫人往前走。
宫人里开始骚动。
明斟雪心跳得越发快,一路走来遇见的稀奇事实在太多。她告诉自己,再走上片刻便能逃脱这座囚笼了。
只略一想着,脚步便不自觉地开始加快,步履轻松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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