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销魂者, 唯别而已矣。
紧阖的殿门外传来力度极轻的叩门声, 见殿内毫无回应,犹豫片刻,再度轻轻叩响。
明槊心知等不到回应,主动推开殿门入内,步履沉重。
只一眼,他便移开视线不忍再看。
“陛下。”明槊抱拳行君臣之礼,缓声道:“臣妹……”
听得“臣妹”二字,独孤凛这才缓慢抬起那双疲惫至极的眼眸,眼底一片猩红。
他神情淡漠麻木,唯有在遇到与明斟雪相关的人或事时,空洞如一潭死水的眼底才会掀起一丝波澜。
“嘘,斟儿睡熟了。”
他抬指竖在薄唇前,满目萧索,一出声,声音哑的厉害。
明槊身躯猛然一震,继而缓缓点头。
他压低声音,说道:“臣此番前来代双亲向陛下陈情,陛下与臣妹婚仪未成,于理,臣妹仍为未出阁女儿身份,当归于明府安葬……”
抱住明斟雪的双臂一颤,独孤凛掀起墨眸,眼底满是提防与危险。
他们要带斟儿走。
手掌下意识收紧,将怀中女子冰冷的身子紧紧贴在胸膛。
“婚仪未成是么……”他低笑了声,抱着明斟雪霍然起身,略过明槊阔步走出殿外。
明槊大惊,不知新帝冲动之下会对妹妹做出什么,慌忙起身去追。
宫人立在殿外守了整整一日,好不容易见陛下终于肯踏出殿门,一面跟上去一面吩咐御膳房备膳。
打眼仔细一看,却见新帝怀中犹抱着阖然长逝的皇后。
一众宫人惘然,不解圣意。
“去请明相与相夫人来太极殿见证孤与皇后完婚。”
独孤凛声音冷得让人胆寒,唯独望向怀中人的眼神还是柔和的。
“完…完婚?!”紧跟着追过来的明槊一时哑然。
独孤凛看也不看他一眼,抱着明斟雪踏入正殿。
礼乐颂声,丝竹奏鸣。
众目睽睽之下,大徵的帝王怀抱已然故去的新后,在天地祖宗的见证下,一步一步走过赤金地毯。
一如前世昭元三年冬,百年未有的大雪落满盛京城,他抱着明斟雪走过冗长宫道。白雪覆上青丝,他与她没有走到白头。
这段路不长,独孤凛每一步都走的很稳很慢。
他听不见满殿的笙歌,听不见礼官的颂声。
他只想听见明斟雪的心跳。
若你能活着陪我走完这段路,该有多好。
死了也没什么,我们过完了婚仪,你便是我的妻了。三生石上镌刻,姻缘谱中留名,无人能将我们分开。
生时长相守,死当长相忆。
独孤凛上前一步,朗声道:“天地在上,今吾与明氏女两姓联姻,缔结秦晋之好。嘉礼初定,良缘永结。”
他转身面向愕然流泪的明相夫妇,低首敬颂:“高堂在上,婿与令千金情敦然似鹣鲽,意连绵同连理,永结鸾俦,共盟鸳蝶,望高堂成全。”
“此证。”
言毕,独孤凛抬首定定望向明相:“孤与斟儿婚约已成,有天地见证。”
“这……”明相重重一叹,“陛下怎可与亡故之人拜堂成亲,将其立为皇后,大徵百年以来前所未有。”
“孤从前便对丞相起过誓,无论斟儿活着亦或是……皇后之位只会留给她。”
独孤凛开诚布公:“而今斟儿已是大徵有名有实的皇后,只怕不能将其归还相府。”
“你的用意原是为了这……”明相愕然,拄杖而起。
“斟儿她是明府养了十余年的女儿!”
独孤凛面色冰冷,态度决绝:“她是孤的皇后。”
“你……”明相无可奈何,突然拄着手杖屈下膝盖。
“父亲!”明槊大惊失色。
“给为父起开!”明相撇开长子伸来的手臂,坚持屈膝朝独孤凛跪拜。
“陛下,臣老来得女,就这么一个女儿,恨不能倾尽心血护她一生,怎料临了反倒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地步……”
“可孤也只有她一位妻。”独孤凛抱着怀中女子的双臂又紧了紧。
“孤又怎能舍得放她走。”
明相仰起脸,老泪纵横:“陛下便是不顾念老臣,也总要顾念斟儿的意思。她生性自由,不喜拘束,陛下将她困于皇陵一隅,九泉之下她能安心吗?”
打蛇打七寸,直击要害。
独孤凛蓦地被明相这一句话戳中痛处。
他垂下眼眸,望着怀中面色平和的女子。
是了,斟儿不喜欢。
她不喜欢受困于皇宫。
独孤凛不想做出妥协。
可是……
他望着老泪纵横的明相,抱着明斟雪的指节微微蜷起。
长指穿过指缝,同少女垂下的柔荑十指紧紧相扣,舍不得松开。
怔愣间,他觉得明斟雪的手上少了什么。
独孤凛视线一低,摩挲着她腕间平安锁留下的印记。
黯淡的眸底微微明晰,转而再度沉下去。
“丞相,夫人,容孤将斟儿留下,若救不回她,明日孤亲自送斟儿归府了事。”
“救她?”明相双目震颤,“人死不能复生,如何能救……”
独孤凛没有等他说完,将明斟雪的身体交到明槊怀中。
“等孤回来。”
他学着明斟雪生前的动作,勾起她的小指晃了晃。
“背着孤擅作主张,醒了是要挨罚的。”
语气溢出酸涩,一点都不像责备的口吻。
独孤凛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帮明斟雪重生一世已是强逆轮回之举,连他也拿不准,走至这一地步,能否还有万不足一的挽回机会。
毕竟他再无甚么可以用来交换的了,所有的一切全部奉于前世那一道重生的契机。
暮色时分,皇城大门缓缓开启。一道疾影两扇门间奔驰而出,身影被夕阳拉长。
若是仔细看,依稀能辨得那是一位身着婚服的青年,玉冠高束,墨发渡上层金辉飘扬在晚风里。
同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郎不同。
他们走马观花去寻金榜题名。
独孤凛只为能救回他的妻。
不一样的境遇,各自奔赴自己的人生。
***
古寺的钟声在黄昏时刻敲响,震荡山野,倦鸟归林。
意料之中,独孤凛被守寺的僧人拦在门外。
“阿弥陀佛,陛下,请回罢。”
独孤凛望了他一眼:“孤见不到净禅大师,绝不下山。”
僧人双手合十,道:“陛下何苦呢,净禅大师知陛下会来,故而早令吾等候在门外。大师有言,因果轮回自有定数,此事他无能无力,还望陛下勿要为难。”
“自有定数。”独孤凛咀嚼着这四个字,唇间嗤出一声冷笑。
墨眸掀起,他扫了一眼面前巍峨古朴的山寺,眸底一片晦暗。
“陛下。”僧人意识到面前年轻的帝王神色有异,心里蓦地一紧。
独孤凛定定注视着他,唇间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陛下来我菩华寺究竟想要做什么!”武僧机警,登时列阵排开。
“师傅以为孤要强闯?”独孤凛敛眸一笑,“多虑了,如此蠢笨粗暴的行径,孤怎么可能会做。”
僧人摆出的招式一僵:“那么陛下此番前来是为了……”
“既然此间无计救她,那这菩华寺留着也无用。不若一把火焚了个干净,以满寺千百年的香火为她积攒功德,如何?”
独孤凛说的风轻云淡,山门前守寺的武僧闻之却面色骤变,方寸大乱。
“陛下!菩华寺乃国寺,由大徵开国皇帝亲封,寺内供奉历代先皇的香火,您…您怎可……”
“孤有何做不得?”独孤凛眼神极冷。
年轻的帝王面若冠玉,立在山门前,竟将一身喜庆的正红穿出了阴郁杀气。
那是一种经历过极致的绝望之后,悍然不顾一切的强硬与疯狂。
连婚服都挡不住他通身上下浓重的戾气。
明斟雪死了,维系他最后一丝清明神智的弦崩断了。
僧人难以置信地望着气场森冷强势的帝王:“放火焚毁千年古寺,造下业障之深重您可敢想象……”
“那又如何。”独孤凛眸底划过压抑至深的疯意,“只要她能安好,孤背负再多的罪孽又有何惧?”
独孤凛一开始便设想了最坏的结果。
菩华寺或许真的无计可施,若换不回明斟雪今生,那便助她来世顺遂。
焚寺的举动的确惊世骇俗,业障之深非常人所能承受。
可独孤凛本就不能以常人的道德尺度衡量。
若是不曾遇到明斟雪,他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本该一条路走到黑,身居高位,心陷泥潭。
独孤凛唇间微微勾起,深邃的眼眸涌现血色。
抬手轻轻一扬,身后无数身着黑衣劲装的影卫凭空落地,手执燃烧着火焰的弓箭。
“来,”独孤凛眸底戾气翻涌,轻启薄唇下达命令,“放箭。”
弓弦绷紧的声音齐刷刷响起,满目跃动着的火焰映照着僧人张惶失措的面容。
“陛下三思!”
“快回去告知师傅!”
“请住持来!”
“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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