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奴婢这就去。”青玉一把丢了手里的篮子,拉上屋外的连颖,两人一个望风,一个去马厩牵马。
两刻后,出了西角门外。
青玉看着已换了一身深色衣衫的王芸,只觉心脏快要跳出来了,不放心地问,“小姐,您认识路吧?”
王芸点头。
东江的闸门在临安上游,有一个渡口能到对岸,但既然大伯说那些人要打开闸淹死裴安,便说明裴安走的是下一个渡口。
她只要沿着官道一路找下去就行。
母亲家族是武将出身,她五六岁时,便被母亲带去骑马,那时朝廷还未与北国议和,母亲说,等父亲回来后他们比比,谁的马跑得快。
是以在十一岁被关之前,她早学会了骑马,虽有五年没上过马背,肢体动作还是有些记忆。要她骑在马背上耍花样她可能不会,但只是骑着跑百来里路,应该没有问题。
王芸踩上脚踏,翻身上了马背,青玉一颗心悬在半空,随她的动作一起一落,仰起头时,感觉到了落在她脸上的雨点,正想说一声要下雨了,她先去屋里拿个斗笠,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见王芸双脚猛地夹住了马肚子,一个猛冲,人马齐齐冲了出去。
青玉看着她急速后仰的身子,魂儿都快飞出来了,膝盖一软,倒在了边上连颖的身上,喃声道,“天爷啊,小姐到底会不会骑马。”
王芸也就最先那一下,没把握好,之后勒住缰绳,慢慢地稳了下来,马蹄声很快消失在了巷子里。
南国商贸盛行,夜里一片繁华,人定后才关城门,王芸赶在日暮尾巴出了城。
先前在城内还好,耳边有热闹声壮胆,有灯火照路,上了城外官道,越走越安静,周围没了灯光,全靠夜色余晖。
再黑的天,其实都有光线在,过了一阵,视线慢慢地适应了下来。
跑了一个多时辰,还没看到人,扑在脸上的雨点越来越密,随后一道闪电落下,伴着几声雷鸣,马匹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出来时并没下雨,王芸忘记了戴斗笠,大雨灌下来,整个人淋成了落汤鸡。
手上的缰绳开始打滑,脸上,身上到处都在流水,王芸紧紧地勒住绳子,一面冒雨前行,一面从雨雾中,打探江河两岸,寻找人迹。
心头打鼓,无比狼狈之时,突然想到青玉说的,将来要是去了庄子,日夜以雷电暴雨为伴,化成稀泥,死在那,谁也不知道。
王芸也不清楚自己来不来得及救下裴安,能不能拯救自己的后半辈子。但三年前,她没能跳下院墙,今日她无论如何也要试这一把。
她答应过母亲,要好好活下去,她再也不想被困在那方寸之地,继续过着井蛙的日子。
她被关够了,关怕了。
她还要替母亲,到外祖父的坟前上香,断不能这般认命。
王芸咬牙继续前行,被雨水淋得透不过气了,便拿手抹一把脸,行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在前方,看到了星火斑斑的光亮。
—
裴安一行,走得也不安宁。
出了城门刚上官道不久,便遇上了一波袭击,御史台的三十几位侍卫,当场折了五个,林让一面骂,“大胆狗贼,是想要造|反吗,朝廷命官都敢袭击。”一面察看裴安的脸色。
平静得不同寻常。
傍晚时一行人到了江边渡口,林让恨不得立马让他渡江,等过了江,他便可以撤退。
裴安却不动了,命人原地扎营。
林让坐在火堆对面,着急地道,“裴大人,渡江的船只都准备好了,何必又要在此耽搁一夜,万一秦阁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咱怎么同陛下交代。”
裴安拿手中剑鞘,缓缓拨弄着跟前的柴火,不为所动。
林让认为他是不知道临安局势的厉害,主动为他讲解,“裴大人这两年在建康当值,应该还没听说明春堂那群伐官贼子吧?”
明春堂,前两年才逐渐兴起来的一个帮派,只要是遇上官差押人,不管对方有没有罪,都会被砍了脑袋,且尸骨无存。
这事儿闹起来后,一度让官员们闻风丧胆。
今儿别说是那些暗中欲要行刺他裴安的秦榆一派势力,要是遇上了这群人,估计都活不了。
林让说完,裴安还未回应,营帐帘门突然被掀开,卫铭探头进来禀报道,“大人,三娘子来了。”
谁?林让一愣。
裴安也抬起了头,漆黑的瞳仁内,露出几分疑问。
卫铭解释道,“是王家三娘子,说今夜临安上游河堤会开闸门,让大人不要渡河。”
安静了几息,林让猛然转头,目光错愕地看向裴安,裴安则已起身,往外走去。
外面还在下雨。
裴安拂起帘门,几乎一眼就看到了跟前的雨雾底下站着一人。
衣裳湿透,都黏在了身上,身形纤细娉婷,面上的皮肤被雨水冲刷后,白得发光,裴安的目光探过去,隔着几层雨雾,仔细地辨认了一番。
确实是那日自己在塔庙见过的那张脸。
“裴......”
“先进来。”
第11章
雨点砸在地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裴安手中布帘没有落下,立在营帐帘子前,等她过来。
王芸知道此时的自己有多狼狈,一路上发丝早被雨水淋散贴在脸上,妆容没了,一身衣裳也湿了个透。
比起上回在塔庙相见的光鲜,多少有些不自在。
王芸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埋头往前,绣花鞋里泡了水一步一个响声,到了跟前,也没抬头,弯身从他旁边钻了进来。
裴安跟上,落了帘布。
林让适才也跟了出来瞧热闹,还想再进去,被落下的帘布砸在脸上,面上一僵,退了出去,回头问去雨底下牵马的卫铭,“刚才那位,可是王家三娘子,裴大人的未婚妻?”
卫铭头也没回,“不然呢。”
临安这几日流传出来的谣言,林让自然也听过,如今亲眼见证,评了一句,“果然情深意重。”暗里却佩服裴安命真大。
要是天黑那会儿过了江,如今人应该正在江河中心。
河堤一开阀,不比陆地上的袭击,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所有人都得葬在江河里,一看就知道又是另一批想同时置他裴安和秦阁老于死地之人。
王芸进去后,走了两步便没动了,等着身后的裴安上前。
今日雨夜灯火稀薄,裴安特意命人在营帐内点了火堆,刚好派上用场,领她到了火堆旁。
火堆边上并无可坐的椅凳,只有两块石头,一块垫了蒲团,一块垫了一团干草,她身上还在淌水,往哪儿坐,都得弄湿。
裴安去床榻边行李中取了一块布巾,回头见她还立在那,似乎猜出了她所想,抽掉自己这边石头上的蒲团,低声道,“坐吧。”
与第一次见面一样,声音低沉清透。
王芸点头,坐了下来。
裴安将手里的布巾递给了她,王芸伸手接过,还是没抬头,柔声道了一句,“谢谢。”
淋了一路雨水,跑起来时没觉得,如今停下来,身体有些发凉,一双被浸透的脚不觉往暖和处挪了挪。
小心翼翼的动作不难看出局促,低眉垂眼,如同雨后初晴的娇花,我见犹怜却又娇艳更甚。
裴安扒掉对面石头上的干草,扔在了火堆里,坐下后又往里面添了几根木柴,待她沾干了脸上的雨水才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裹在身上的湿衣被火一烤,冒出了腾腾热气,索绕在她周围,王芸本就不太确定,刚才他手下的人有没有传达完她的话,听他问起,终于抬头对上了他目光,“我无意中听来的消息,说今日河堤会开阀门。”
王芸说得紧张,却没见对面那双漆黑的眸子,掀起半点波澜,反而是目光一垂,平淡地应了一声,“恩。”
显然那句,“你怎么来了。”问的不仅仅是这个。
今夜在听到消息时,她只顾着急前来报信,一时没考虑周全,直到刚才立在外面等他的人通传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两人不过是被谣言绑在一起的陌生人,并无半点交情,就算他当真出了意外,也不至于这般让她一个姑娘,半夜冒着大雨,孤身跑了上百公里,追到这儿来。
换做平常人家,亲事没了就没了,再许就是,没必要搭上自己的名节。
但她不一样。
火光映在她脸上,瞳孔内照出了几抹红晕,王芸捏了一下手里的布巾,也不怕实话实说,“我,不想你出事。”
言语简洁,意思明确。
许是被她这一句露骨的言语震到,裴安再次抬眸。
王芸自己倒是浑然不觉,盯着跟前的火堆,身上的湿衣一烤,寒气越来越重,不由伸手,探去了火苗上。
姿态端庄平静,没有瞧出狼狈,却莫名有几分凄然。
王家的情况他大致知道,她乃武将之女,出路艰难,自己要真死了,没了这门亲事,凭如今的世道,还有王老夫人对自己人的那股狠劲,她的将来必定不会好。
谁都有替自己谋划未来的权力,能走了这百里路,已然不易,既然她都来了,裴安也不吝惜给她一颗定心丸,“我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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