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何等敏锐,稍加思索就想到了原因,顿时心内叫糟。
本以为瑶光会规规矩矩从正门来访,他打着到时候让天明、少羽回避的主意,却没料到瑶光会如此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猝不及防之下,两人完全暴露在她的视线中,如今再想掩饰已是多余。
他自负聪明,兵行险招,如今棋差一步,只能怪他自负。
颜路微微皱眉,见到张良神色变化,大约猜到了原因,不禁叹了口气。
瑶光想了想,补充道:“儒、墨并称当世两大显学,影响深远,陛下不得不留意。墨家已是反贼,儒家却和它牵扯不清,你们要陛下如何相信儒家忠于大秦?退一步说,即便不忠也无所谓,至少不能是谋反的窝点。倘若桑海如昨日机关城,几位当家以为,下一次来访的会是我,还是大军?”
瑶光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一个词。
焚书坑儒。
莫非……这就是一个原因?
瑶光转身看向两位年轻的当家,两人脸色都称不上好,她想起在她的时代里,她只能从史书上略微一窥古时圣贤人杰的风华,薄薄的史册上只能记载寥寥数人,多少人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无论是名不传后世的颜路,还是千古谋圣的张良,千年之后,风|流云散,俱已不存。
无论他们此刻在筹谋什么、奋斗什么,最终都会化为一抔黄土,无论有没有焚书坑儒,千年之后,仍是不存于世。
这种时间错位的感慨使得瑶光心生怅然。
这种情感的变化使得瑶光的双眸中出现了近乎悲悯的神色。
人生而知其必死,因未见死,故而全力图生。
她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死,却要看着他们徒劳无功地挣扎,在另一个世界,会不会有人也知道她的结局,却这样看着她在红尘间沉浮?
作者有话要说: 有时候我会觉得,假如我生活的这个世界是一本书,我是不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配角……或者有个名字,但是一生平淡乏善可陈,在别的世界的读者眼中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炮灰?
此刻我能对着各种作品恣意品评其中角色,说不定自己也被人这样当故事里的角色随意指点着吧。这么一想,就会觉得……有点可怕呢。
。
感谢大大们的霸王票!
三鲜蘑菇汤、云音泛天、柳竹鱼迷、笙箫扔了地雷,么么哒!
阿彻扔了一个手榴弹,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嗒嗒嗒!
☆、太阿道藏
无论儒家是否有意反秦,至少现在儒家还不能站在整个帝国的对面。
因此,瑶光并不意外儒家的大当家伏念板着脸将太阿剑呈于案上。
瑶光的视线稍微在儒家三位当家脸上停留片刻,最终定格在案上的太阿剑上。
在如此近的距离,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太阿的剑气。
李斯列传里记载,秦始皇嬴政“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而于太阿有关的传说里也多有神化,言其乃是天成的威道之剑。
瑶光因见如今嬴政佩剑名“天问”而非“太阿”,故而起意以此试探儒家,如今真正见到了太阿,她才明白,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后世传说,自有根据。
这柄太阿剑确有气吞山河、威武霸道的剑气,说是天成之剑也无错,这般气势并非铸剑师能够赋予,便是当世无双的铸剑师怕也只能凝聚天地间早已形成的剑意剑势,凭血肉之躯、元灵之光赋予剑生,便如她手中的上清破云,是先存剑意,后得剑形,故此天成之,非人力可为。
瑶光甚至不需要令太阿出鞘就能断定此剑真伪,当然,她也相信儒家的大当家不会在这种关头犯糊涂用伪剑来糊弄。
“威道之剑名不虚传,此剑当由气运加身的诸侯王者所持,于常人有害无益。伏大先生无需因失去太阿而悲伤。”
伏念躬身行礼,态度十分恭谨。
“帝师美意,在下十分感动。此剑既是王者之剑,献于陛下理所应当。”
瑶光有些惊奇地再打量了伏念片刻,奇道:“我观伏大先生是正直不屈之人,竟也做此言语……”她又想了想,若有所悟,“是了,伏大先生要为一门上下负责,难免多思虑一些,不像你小师弟那么自负冒失。倘若今天我没有看到不该看的人,或许真能如先生所愿,在陛下面前为儒家美言几句,可惜了。”
这几句话顷刻间如白刃加身,儒家三位当家全都惊得心中一颤。
会说“可惜”,当然是因为她已决定了绝不会为儒家美言,甚至可能还会说出相反的话来。
张良几番思量,看到两位师哥不得不在这样的稚龄少女面前低头,思及她话中含义,顿时心如刀绞,他狠狠一握拳,上前一步,正想开口,不料对方先一步开了口。
“陛下富有天下,以天下物奉陛下也是应当,但太阿毕竟是不世利器,伏大先生失却太阿……难免痛惜。”
瑶光斟酌片刻,续道,“我本意以太阿换取儒家数年平安,如今不能实现,同为诸子百家,总有物伤其类之感。前些时日铸剑亦心力耗竭,如今想要再铸一柄剑回赠伏大先生也是不能。如此,我以道藏与先生换太阿。”
儒家三位当家都呆了片刻。
用道藏换太阿?
把道家的典籍给儒家……?
三人之中,以张良最为聪慧,但他此刻心神已乱,一时间竟理不出头绪,颜路已大约明白了瑶光的意思,而肩负整个儒家命运的伏念则在几息之后恍然大悟。
以如今秦王对帝师的荣宠,不难想象秦王对道家是什么态度。来日倘若秦王对儒家动手,亦不会将道家牵连在内,若得道家典籍真经,日后总是一条生路。
瑶光着意看了颜路一眼,悠然说道:“道门不比儒家,虽有师承,但并不苛求师承,从前所修何门何派俱无妨,有心问道,即我同门,入门悟道,即我道友。我修为有限,尚未悟道,不足以开解微言大义、经中真理,唯有重述圣贤之言。我今说道,不录纸笔,只说不论,只讲不解。道藏为天下道家典籍归总,分洞真、洞玄、洞神三类各十二部,总集五千七百卷,我熟习者一百三十四卷,精研一卷,就从这一卷开始说。”
三位当家暗中交换一个眼神,各自端坐。
无论他们对道家、对瑶光、对秦王有什么看法,像眼前这般听到道家真传典籍的机会也是极为难得的。儒家虽有许多藏书,却也不比道家广收各派典籍,如今世上所出诸子,与道家都可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儒家的创始人孔子亦曾师老子。
从伏念献剑到瑶光说道,这一天的事情可以说完全无人能够预料。
日升日落,瑶光见天色晚了,这才停下,意味深长地看了颜路一眼。
“我师尊曾道,儒家入门易而精通极难,道家入门难,精进亦难,然而一旦入门,再无退路,不得不进。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几近无为。”
颜路若有所思地点头。
瑶光站起来稍稍舒展筋骨,笑着看向伏念。
“伏大先生,小圣贤庄总有客房吧。”
“自然。”
“那就好……还要劳烦伏大先生一件事,如果有人来此拜访我,还请行个方便,给他开个小门。”
伏念略有些诧异地应下了,心里却着实有点奇怪。
很快,伏念就完全明白瑶光那句请求的含义了。
天色稍暗,桑海及附近郡县的文武官员不知有多少备了厚礼来小圣贤庄拜访,马车和人流几乎堵得小圣贤庄外水泄不通。
令儒家三位当家和诸位学子瞠目结舌的是,瑶光没有拒绝任何人的求见,也没有拒绝任何人的赠礼,就那么安安静静地领受了无数恭维和厚礼,直到夜沉月升,那么没来得及拜见的官员才不得不送上拜帖次日再来。
瑶光一件件地拆着礼物,看到顺眼的就放到身边,看不顺眼的甩手就扔到远处,不留神一个盒子飞得远了一点,差点砸中进门的张良。
张良看着屋内那个神仙般的少女身旁各色礼物堆积如山,顿时生出一种难以言表的复杂心情。
“……瑶光道长,这些礼物……”
“怎么了?”瑶光一边拆盒子一边随口道,“他们乐意送,我为何不能收?”
“此是‘贿’。”
瑶光不以为然地白了张良一眼。
“收人钱财,与人消灾,这般为财物所动替人谋利自然是‘贿’,但我只收了财物,不曾应诺,也无意替这些蠢材费时费力,如何算‘贿’?”
张良当场被震得不能言语。
瑶光的意思是,被人买通了,替人做事,这就是受贿,她现在光拿东西不干活,那就不是受贿。
虽然乍听起来很有道理,细心想想似乎哪里不太对的样子?
瑶光懒得管张良,继续拆着礼物。
“他们乐意送,我若不收,他们反而会担心。张三先生且莫替这些人忧心,不若想想来日该当如何。陛下不多日便会来到桑海了。”
张良心中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