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念愣在原地,嘴角泛起的笑有点苦涩,刚想要垂下手,却忽见热气氤氲。
主桌上的热茶在谢执回身时进入视野,他与她目光相接:“外面冷,进来。”
谢执从正厅里拖出一张圆桌,季念把食盒里小碟盛好的菜一一摆出来。
都是觉春楼的师傅做出来的,色面与香味无处挑剔,谢执去后院取了碗筷,看着桌上的菜,问道:“你买的?”
季念垂眸继续摆菜:“对。”
她不想告诉他觉春楼是她开的,如果他知道的话,一定会猜到觉春楼这个名字的由来。
一定。
幸好谢执也没有多问,摆好碗筷后便坐了下来。
而犯难的,是季念。
脚边的圆凳不知道是谢执随手放的还是原来就在那里,离谢执的位置很近。她只要一侧身,就可以坐到他身旁,手背靠得极近。
“怎么了?”谢执抬头看她。
季念看着他下颌漂亮的线条,听他又问:“同我用膳很紧张吗?”
“怎会。”她笑了下,在身前那张圆凳坐下。
季念夹起面前离得最近的那道桂花糖藕,欲盖弥彰地夸道:“它们家的糖藕还挺好吃的,一点都不会腻。”
谢执目光似乎扫过她的位置,而后神色淡淡地转回头,也夹了一块。
季念目光跟随着他,又有些别扭地别开视线,她就嘴上这么一说,心里完全没想着他会吃那道菜。
因为她分明记得,谢执不爱吃甜食——桂花糕和桂花糖藕,他都不爱吃。
唇齿之间被甜味与桂花香占据,季念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不知不觉把那一大块糖藕都吃了下去,筷子空了才找回点神思。
季念一顿饭吃的心不在焉的,吃完了她也没开口要走,坐在那儿时不时夹着几粒米饭往嘴里送。
后半程两人都没主动开口说什么,只顾着默默吃自己的。
这会儿谢执盛了一碗汤到她面前,突然出声问道:“嘉裕侯府很穷吗?”
季念一愣:“什么?”
谢执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旁人看了,以为你以前在嘉裕侯府常常吃不上饭,养下来不好好用膳的习惯。”
“……啊,”季念捧着热汤拉到面前,“我只是晚上没什么胃口。”
她这么说着,还是喝了一口。
谢执也喝了口:“看到我没胃口?”
“不是。”季念一口否决。
怕自己反应太大,她搅动了一下自己碗里的汤,“不知何时起就这样了。”
闻言,谢执放下手中勺子,侧头半晌,问道:“在侯府过得不好?”
勺子敲到晚上发出一声轻响,季念沉默片刻,摇摇头笑了下:“没有,挺好的,只是有点忙而已。”
谢执回过头,“嗯”了声。
这之后便又陷入了寂静,等到用完膳,季念拿起碗筷打算收拾的时候,谢执说了句:“放下吧,我来。”
以前觉春楼刚开张时,季念在后院没少做过这些事,她本来也没把自己当做多娇贵的人。但她看看谢执,怎么都没法想象一个翩翩君子模样的人做这些事,拿着碗筷没放下。
谢执不甚在意地起身,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三小姐宽心,你会做的我也都会做,碗打不碎。”
季念哪是这个意思,伸手想要拦他。
可她无心一动,随之而来的却是手腕上他指腹和衣袖不经意的滑蹭。温度转瞬即逝,她呼吸一滞,就这样松开了手。
谢执低眉收起圆桌上的东西,转身向外。
像什么都没发生般,只余掌根脉搏,那股痒意。
望着他的背影,季念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怎么没看见成二?”
谢执停住,侧回身面色平平地答道:“没有银子发他工钱,跑了吧。”
这世道人走茶凉是常态,但季念怎么没想到成二也会说走就走,她一怔:“那你以后都……”
谢执点头:“以后都是我一人。”
一时无话,谢执还在原位没动,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什么。
觉春楼人来人往,季念时常能听到许多关于谢执的流言,他们说谢大学士转眼就落魄了,从谢府被赶出来后连穿的衣裳料子都不及以前上等了,可他们怎么会知道,谢执从来都不是那个需要衣装衬托的人。
他如此立于她眼前时,那执着看她的眼神融在月色下,半点落魄的气质都没有。
但为何她会觉得,他孤零零的呢?
季念分不清这种感觉是从一开始就有的,还是从他说成二跑了起才带上的,只觉他越是站在这里不发一言,这感觉就愈发的浓。
她受不了这样,亦未察其中蹊跷,抿抿唇:“那明日,我们还一起吃吗?”
谢执看着她:“你明日还会早回来吗?”
“我……尽量。”季念道。
“那我等你。”
季念没能看清他的表情,只在他背过身那刻,听到他还说了句话。
吱呀一声,被开门声掩去大半。
但她还是听见了,好像是,别让我等太久。
冬夜的风吹起,发出呜咽的声音。
一恍神,季念忽然想起四年前,谢执请媒人上门纳彩的那日。
她本是在喝暖身子的甜汤,来传消息的下人还未说完,汤碗哐啷就被撞倒了,她提着裙摆夺门而出,一路都是跑的。
自古“男女非有行媒,不相问名”,纳彩提亲从来都是媒人上门,谁想那天谢执也来了,他没有进门,只是在外头看到她时,浅浅地对她笑:“别让我等太久。”
至今她都记得,那日入冬,冷风从喉咙口灌进去,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整颗心却是滚滚烫的。
第13章 拽住
准备晚膳这件事花不了季念什么功夫,身在觉春楼,这不过是捎带手的事。甚至苏翘发觉她食欲变好之后,每日到点了还会兴高采烈地帮她备菜,她连自己装盘的时间都省去了。
谢执也问过她,每日是去哪,界限极清地要给银子,季念只道苏翘让她留在觉春楼帮忙,都是顺道的,最后便不了了之了。
以前季念总听人说谢大学士与皇上议事待到夜半才出宫,现如今这人好像陡然清闲了起来,她从没见谢执出去过。
所以,每日她回到宅中,他都是在的。
之后的日子里,没人约好什么,但就是两个人都很自觉,一日复一日的——季念会赶在用晚膳前回宅子,谢执会提前把桌子碗筷摆好,他们似乎没有很多话可以说,但谁都没打破这个一起用晚膳的习惯。
这感觉很奇妙,季念已经很久没把用晚膳当作一件正事了,以前常常跳过一顿便跳过了,没什么重要的。但从那之后,她就会不自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因为每日都有个人会等她,不管何时,那个人总会在那儿。
……虽然说出来有点好笑,他只是等着用膳罢了。
季念从来没怀疑过这点,因为谢执偶尔会在北侧的小院里看书,但大部分时候都在屋子里,把与她之间的距离保持得很好,不远不近,从未越过界。
但大概也正是这样,她才能安然与他同坐,把自己的心安安分分地放在那根线外,祈祷着那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四个月能够快点结束。
祈祷着,她不会有下一次失态之时。
***
不知不觉小半个月便过去了。
这日清晨,季念正准备出发去邻镇,余光瞥到谢执半蹲在房外的腊梅树旁。
这宅子说是闹鬼不是没有根据,那颗腊梅树季念头一次来时就注意到了,尽是枯枝,根都烂了大半,天气不好便显得格外凄苦阴寒。
也不知谢执这几日怎么突然来了兴致,她清晨离家时,常常会看到他早起摆弄这颗早已枯死的树。
同住这么段日子下来,彼此间虽谈不上熟悉,但还是比最开始少了点不自然。
季念走到门口,问了句:“今日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谢执抬头,想了想,没有客气:“桂花糖藕。”
“糖藕?”季念反问。
她了解谢执的口味,自打一道用晚膳后,便会带一些彼此都能吃的,很少带甜口的东西回来了。
谢执未有过多解释:“对。”
得到他肯定的答案,季念应了声“好”,顿了顿道:“那我走了。”
谢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轻轻掀起眼皮,复又笑着对她点头垂眸。
季念也点点头,向外走去,走了两步后她再转头看去,谢执已然弯腰继续摆弄腊梅树根。她回过头,几不可闻地清了清嗓。
谢执的反应温和中带着疏离,如同他和其他陌生人相处般,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可她总觉得,若是换作旁的女子对他那么说,他应该会更加、更加有分寸,站起来,将身子正对着她,行全整个礼——把距离拉得干干净净的,而不是像刚刚那样留有余地。
待到人走后,谢执才抬起头,目光在空荡荡的宅门处停了几瞬。
过了会儿,他把挑出来的烂根丢掉,便又回到了房中。
床榻上温度犹在,留着离开没多久的痕迹,他脱下外衣,再度躺了进去。
……
一个时辰后,谢执才是真的起了。本也无事,洗漱过后,他随手拿起一本书,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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