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主持:来人啊,叉出去!
第51章 梅花
夜深, 福宁殿内。
宫人奴才们跪了满地,皆俯贴于地,抖若筛糠。
“啪——”
又一件越窑出产的青花纹美人觚摔在地上, 裂成粉碎, 里面插着的时鲜花卉散落一地, 水流顺着青石砖的缝隙蜿蜒下流。
“说!是谁负责莳弄的?是谁浇的水?”
赵从长发披散,身着明黄寝衣, 赤足立在地上, 额角青筋暴起,几乎目眦欲裂地咆哮道。
底下的宫人无一人敢回答, 一个个抖得越发厉害。
“不说是么?不说就都得死!”
赵从眸色阴戾, 扬声唤道:“来人!把这些狗奴才都给朕拖下去,杖毙!”
话音落地,立刻响起一片磕头求饶的声音。
有怕死的内侍壮着胆子, 膝行上前,抱着他的腿哭嚎道:“官家——官家饶命啊!小人知道!小人知道是谁!”
“是谁?”
赵从一脚踹开他, 揪着他的衣领咬牙问道。
他眼窝凹陷, 眼球血丝密布, 颧骨高耸,犹如一具行走的骷髅,内侍吓得呆了一呆, 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是和顺,小人亲眼所见他浇的水……”
“你胡说!”那名叫“和顺”的内侍立刻恨恨地瞪来, “明明是你浇的!”
接下来又演变成了宫女内侍们互相揭发检举,自证清白, 众人七嘴八舌, 互相谁也听不见谁, 场面一片混乱。
赵从大怒,高声唤门外的守卫进来,却无人听见,他气得大步走到殿门口,猛地拉开雕花阁门。
夜风倒灌进来,吹的他青丝飞扬,衣袍鼓起,门口的小黄门猝不及防,惶恐地立刻跪了下去,一大耳刮重重扇在自己脸上。
“冲撞了龙颜,小人该死……”
赵从压根没理他,冲阿宝说道:“冯益全,你来的正好!随朕过来!”
阿宝:“……”
阿宝就这么被他拽进殿内,来到一方案几前。
“你看,朕已按你教的法子做了,将它移到殿内保暖,每日保证光照充足,病枝也修剪过了,肥也施了,为何它还是不开花?”
阿宝垂眸看着案上那盆干枯的腊梅,实话实说:“它已经死了。”
她的语气太平静,以至于赵从听了都愣了会儿,接着他瞪大眼睛,指着阿宝,勃然大怒:“冯益全!你找死——”
宫女太监们满头冷汗地趴在地上,呼吸都屏住了,不敢抬头去望,殿中一片死寂。
阿宝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此时自己应该诚惶诚恐地跪下,她假装出一副惧怕的样子,跪在地上,低头瑟瑟发抖,心中却想,便宜赵从了。
赵从还在那里大喊大叫,一会儿说要将她五马分尸,一会儿又说要诛她九族,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只能听见他愤怒的吼声。
阿宝听得翻个白眼,心道你爱说什么说什么,随便!
赵从如今怎么跟个疯子似的?
方才在阁门外,她已听见了他是怎么发疯的,从前他从不是这般嗜杀成性的人,他也不会冲宫人鬼吼鬼叫,丧失应有的仪态风度,他本是一个儒雅谦和的君王。
难道……
真的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小黄门说的“头疾”,就是指这个?
正疑惑间,忽听殿门外有宫人禀报,皇后来了。
薛蘅带着侍女走进来,还是先前的那副装束,可见回寝殿后根本没怎么安歇,又马不停蹄地赶到这儿来了。
她视地上一群俯首帖耳的宫人于无睹,面带浅笑地走至赵从身前,拉着他的手,柔声问道:“官家,为何这个时辰还不歇下?明日还有早朝,早些就寝罢。”
赵从目光涣散,神色恍惚,梦呓似的喃喃道:“三娘,梅花死了,婉娘她……要生朕的气了,她不会回来看朕了……”
薛蘅看一眼案上的腊梅盆栽,道:“没有死,只是还没到开花的时候。官家别担心,明日请侍花的工匠过来看看就是。”
赵从眸心骤亮,紧握着她的手道:“真的?!”
他手劲太大,薛蘅被他攥得生疼,却保持住了面部的微笑:“当然,婉姐姐是不会为了这等小事生官家气的。”
赵从委屈地红了眼:“她就是喜欢为了这等小事跟朕生气。”
薛蘅没有搭腔,只是柔柔一笑:“官家,很晚了,下去安寝罢。可是头又疼了?有没有喝安神汤?”
“回娘娘,还未曾喝。”
地上一个侍女恭敬答道,将置于漆盘上的安神汤端了来。
薛蘅用手试了试温度,皱眉道:“凉了,再去热一热。”
侍女道了声喏,领命下去了。
薛蘅又拉着赵从道:“官家,头疼得厉害么?让臣妾替您按一按,官家要乖乖的,这样婉姐姐才会回来看官家。”
赵从红着眼睛说:“可是朕已经许久未曾梦见过她了。”
薛蘅问:“官家近日有用张天师炼的灵丹吗?”
“吃了丹药就能梦见婉娘么?”赵从点点头道,“那朕吃,快拿来给朕吃。”
他伸出手心向薛蘅讨要,薛蘅笑了笑,握着他的手道:“官家莫心急,丹药与安神汤药性相冲,先喝了安神汤再说……”
说着,又哄又劝地拉着赵从去后殿歇息,赵从高高大大一个人,被她牵着,跟在后面,竟像个长不大的孩童般无助又脆弱,而薛蘅就如一位慈母般,耐心温柔地哄慰着他。
众宫人惊险地捡回一条小命,都在暗自抚胸庆幸。
阿宝从地上站起来,揉揉跪疼的膝盖,听见有人说:“还好皇后娘娘来了,还是她有办法,不然我脖子上这颗脑袋可就保不住了。待我回去,定要将娘娘一日三炷香地供着,这可真是活菩萨啊……”
也有内侍啐道:“呸!什么破梅花,根儿都坏死了,也不知道官家是着了什么魔,跟个宝贝疙瘩似的护着……”
此话一落地,便有人压着嗓子叱道:“说什么呢?嫌命长是不是?赶紧闭嘴!”
阿宝出了福宁殿,立在廊下仰望星空,兴许是夜风太大了,吹进眼睛里涩涩的,有些难受。
生前和赵从吵架的回忆,在脑海里一幕幕划过。
她总是容易生气,赵从在惹恼她后,又不肯先低头,二人冷战一段时间,他消了气,便会派冯益全送来一些小物件,有时是一屉精致的糕点,有时是一只异瞳狮子猫,因为他说他的婉娘就如一只小猫,远了要生气,近了又奓毛,要人哄着捧着,牙尖又爪利。
他最后送来的求和礼物,便是那一盆腊梅。
送过来的时候,梅枝枯瘦遒劲,黄色的花蕊含苞待放,错落有致,一见便知是精心修剪过的。
阿宝病中百无聊赖,便将那腊梅花一朵朵地掐了下来,碾落成泥,一碗碗的褐色药汁倾倒进花盆里,浇坏了它的根,是怎么也活不过来了,正如它昔日的主人。
阿宝想起自己死的那日,依稀看见了赵从仓皇朝她奔来的身影,他好像哭了,嘴唇一开一合,似乎是大声喊着“婉娘”。
是幻觉罢?那时她想,可是真的是幻觉吗?
如今的阿宝,也不是十分确定了。
“冯都知,您方才可吓死小人了,怎么可以对官家直言那盆梅花死……死了呢?还好有皇后娘娘在,不然……”
带她过来的小黄门站在她身后,一脸的心有余悸。
“什么时辰了?”阿宝袖着手问。
“看这天,应该有三更天了罢,都快要上早朝了。”小黄门道。
那没剩多少时间了,梁元敬撑不了太久。
阿宝转过身,问:“知道司天监怎么走吗?”
小黄门愣了下,点头:“知道,您这么晚还要去司天监么?它就在……”
阿宝打断他:“带我去。”
-
约莫交四鼓时分,朝臣们便陆陆续续抵达了宣德楼,他们大多乘马而来,也有少数人骑青驴,马头上挑着一杆素纱灯笼,上以墨书写各自的姓名,以及担任的官职,以供守门官勘验。
因天色未晓,远远望去,灯烛如炬,御街上如一条蜿蜒火龙,故都中人描述为“四更时,朝马动,朝士至”,因上朝官员大多以烛笼相围绕聚首,又谓之“火城”。
到五更天,天色蒙蒙亮之时,众臣从暖和的待漏院炉火前起身走了出来,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右掖门口,一边等候城门开启,一边与同僚讨论时政,还谈论起方才在待漏院见到的梁元敬。
翰林待诏地位卑下,上朝这种事原本轮不着他,可他却意外出现在这里,这样的情况,只能是因为有官家传召。
这位翰林画师最近圣宠不断,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不是代表着一种政治上的风向?
诸臣都在心底暗自地琢磨着。
五更二点,城门正式开启,守门官核对门籍无误后,朝臣们鱼贯而入,前往紫宸殿上常朝。
阿宝专门挑好时机,恰巧与他们错过,待出了右掖门,脚步却一滞。
冬日昼短夜长,这个点天色还未完全亮,只东边天际露出一点鱼肚白。
她看见了梁元敬。
他没有待在温暖的待漏院里,而是立在屋檐下,默默地望着天空出神,他身形消瘦,呼吸间呵出的热气凝成了白雾,让他的脸看不太分明,手腕的佛珠摘了,拿在手中一粒粒地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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