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揽大概可以懂,刀枪剑戟他上手极快,但像骆清流擅长的机关术,对他来说也不容易:“那您是怎么想的?”
冯孝安一时拿不定主意:“李似修不错,可惜徐宗献是助力也是阻力,等咱们和他没了共同的敌人,他可能会变成咱们最大的敌人,且先观望着吧。”
“那衡王……”
听到外面有动静,谢揽起身快步走到窗边,推开了小半扇,趁着朦胧月色,一眼认出摆渡船上站着的冯嘉幼。
正想说雪下大了,出来竟也不撑把伞,目光一移又瞧见她身边的贵夫人,天黑,稍微离近点才认出是江绘慈。
因为谢揽并未见过江绘慈几次,他与冯嘉幼成婚之后,江绘慈回了城外庵堂,之后一直不曾见过。
谢揽笑着说:“您可以啊,看来我们刚才出门赴宴,您也没闲着,去把娘接回来了。”
冯孝安正将看完的折子扔去一边,打开了第二本,闻言动作一顿。
谢揽见她们快到了,走过去门后,先整理下衣袍,正了正发冠,才将门拉开。
起初他没将这门婚事作数,面对江绘慈时相对轻松,如今不一样了,她是真的丈母娘。
谢揽下了台阶,颇为紧张的在旁等着,感觉自己像极了等候太后的太监,一声对他来说比较陌生的“娘”,险些喊成了“娘娘”:“娘,您回来了。”
江绘慈盯了他许久:“当初我只以为是我女儿对你有所图,没想到你从上门提亲开始,嘴里就没一句实话。”
谢揽:“……”
他看向冯嘉幼,向她求救。
冯嘉幼揪着自己的披风系带,微微垂着眼,并没有给他回应。
谢揽总觉得她周身散着杀气,额头都要冒汗了,手指发颤着往门口一指:“我上门提亲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爹教我的。”
江绘慈冷笑一声,从他身边经过,踏上台阶,进入书楼,反手便将门给关上了。
听着两扇门合拢发出的沉沉闷响,谢揽眼皮儿重重一跳。
冯嘉幼瞧他无措的模样,解释道:“别紧张,她不是生你气才将咱们关在门外的。”
谢揽舒口气:“那就好。”
冯嘉幼看向两扇朱漆门:“她是回来找冯孝安谈和离的。”
“和离?”谢揽流露出的表情,和冯嘉幼初听到时几乎是如出一辙。
冯嘉幼却淡淡道:“有什么好奇怪的?”
谢揽问:“你劝了没?还领她过来?过来之前也不派人打声招呼,估计二叔一点儿准备也没有。”
冯嘉幼反问:“我为何要劝?他难道不是活该吗?”
她转身想去登上摆渡船,谢揽拉住她:“别走啊,赶紧想想办法。”
冯嘉幼甩开他,脸色垮下来:“你究竟站在哪一边?这么心疼你二叔,等他们和离了,咱们也和离,你和他一起过日子去吧!”
“你先别恼。”谢揽顶住压力,又将她拉回来,“娘在庵堂里虽不常见,可城外终究不远,消息往来也方便。等她回了扬州,那就真的远了。”
他了解冯嘉幼对江绘慈的感情,既怨恨又依恋。
也知道她再怎么强硬,心底深处可能也对一家团圆有那么一点点的期盼。
但这话他不敢说,以她的性格,可能会适得其反。
冯嘉幼听出了他的意思,却没有否认。
沉默了会儿,她说道:“莫说我没那个本事影响她,即使有,我也不会拦。她能想通,放下,我只会替她开心,其他都微不足道。”
……
江绘慈关上门,转身之后站在原地,并未上前。
冯孝安依然坐在书案后,抬眸望向她。之前藏于暗处时,他早已见过她,并没有陌生之感。
但他紧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因为湖中央空旷,冯嘉幼又特意拔高了声音,“和离”两个字,他听到了。
江绘慈却没看他,环顾这书楼内部:“我多年不曾进来过了,想当年还是我监工建造的,原本这里的一砖一瓦,我都了如指掌。”
会建如此一座书楼,是冯孝安喜欢阅览杂书,时常去国子监、书院寻书,还抱怨他们小气,不许他借走。
她便买下与冯府相邻的几栋宅院,请了一众不输给工部的江南匠人,以最快的速度挖了个湖,造出这座京城内独一无二的书楼。
又耗费了不知多少心血,托关系满天下的高价收购典籍,才将书楼给填充的似模似样。
“可惜却被你一把火烧了不少。”江绘慈的视线这才落在他身上。
眼前的男人和她记忆之中变化不大,相反的,岁月将他沉淀的更具魅力。
自小鉴宝,她的眼光一贯是极好的,从来不曾看走眼过。
冯孝安十分不愿回想当年,却也环顾书楼:“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何会放火?”
“我怎么会不知道?”江绘慈朝他走过去,“你烧的不是书,是你的‘玩物丧志’。”
自从有了这座书楼,他便无需往外跑太多,她也能常在这里陪伴他。
夏听蛙鸣,冬看落雪,这里不再只是看书的场所,也是他们夫妻俩感情升温的地方。
甚至书看的越来越少,玩笑话讲的越来越多。
后来南疆战火点燃,滇中粮仓案牵连到同盟会,他多年来的努力付诸东流,笑容才消失了。
但起初也仅仅是沮丧,直到陆御史一家人于荆北驿馆惨死,他才开始陷入深深的自责,且自责之心一日胜过一日。
江绘慈道:“于是你一走了之,说是去西北大漠为陆御史找儿子,其实是想用流放来惩罚你自己,也惩罚我……”
冯孝安打断她:“我惩罚你做什么?”
江绘慈走到书案前,垂头看他:“因为是我使尽了浑身解数,将你镇在了这书楼里,害你分了心。”
冯孝安忍不住想笑:“你真以为我信这些?”
当时他觉着书楼结构有些奇怪,从内部看上去像个塔。
她解释,说是她特意请高人摆的桃花风水局,还问他怕不怕,几乎要将他笑死。
“我若是想要惩罚你,直接狠下心肠休妻,将你赶回扬州去。”冯孝安摩挲着手里的折子,躲避似的低了低头,复又抬头望着她,“我以为你懂,我会不吭一声的离开,是代表着我们之间的三年之约不再作数,我认你为妻,我走后,去留随你心意……”
江绘慈懂,她怎么不懂。
以至于他失踪之后,她半是难过,半是欢喜。
她努力那么久,在他心中总算是有了一席之地,得到了认可。
她愿意等他回来,等他一辈子都可以,心中定然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前提是只有他们夫妻二人,没有女儿。
“你知不知道你刚离开的三年,我经历了什么?”
江绘慈同样不堪回想,“你父亲是大理寺卿啊,他早知你娶我这事儿不正常,认定我知道你会失踪的原因,逼着我说,我不肯,他便将女儿将我身边抱走。无论我怎样求他,他都不许我见,赶我去庵堂,告诉我何时愿意说实话,何时才能见女儿。”
她丈夫的秘密,自然不能说。
何况她娘家也是同盟会的成员,谁知道她那执法的公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你父亲用了三年时间,查出个大概,又来怪我,原本他就瞧不上我是个商户女,得知你干的勾当我家中也有份,更当我祸水一般,好在他也觉得小嘉太可怜,准我回府去,不再阻挠我们母女见面。”
但当不满四岁的女儿躲在嬷嬷背后,小心翼翼偷看她那一刻,江绘慈第一次在心里恨了冯孝安,也逐渐开始厌弃自己。
越来越认同公爹的话,她只是个目光短浅、自私自利、上不得台面的商户女。
脑子里唯有情爱,再无其他。
也开始像她公爹一样,担心冯家这根独苗,往后若是像她该怎么办。
于是她又搬出了冯府,再次回到了庵堂。
“起初三年我见不到,后来我不太敢见,时间久了,我已经不会和她相处了,也懒得费心思和她相处了。”江绘慈扭头看向紧闭的大门,“你说她上辈子也不知造了多少孽,这辈子才会遇到我们这种父母,一个一心救国济世,一个只顾儿女私情,像是在相互较量着,究竟谁比谁更自私。”
她又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冯孝安,笑了一声,“那我肯定是远远比不过你,人世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动摇你的千秋大业。即使自我流放黑水城,你也有本事平定漠北,通商西域,造福千万百姓,混的风生水起。”
“我……”冯孝安被她讥讽的抬不起头,折子内页已经被他揉皱了。
他是当真没有想到,他的父亲会这般刁难他的妻子。
因为在他的认知里,父亲也就是脸臭嘴碎脾气大了点,内心对待亲人友人都是极包容的,念她初为人母,丈夫又离她远去,更会包容她才对。
而且这些往事冯孝安之前已经知道了,如今听她亲口说,又是不同的感受。
他几次三番的想开口,却不知说什么,任何道歉的话与她吃的苦头相比,都显得极其苍白。
尤其是她的情绪始终稳定,说到伤心处莫说落泪,连哽咽都没有,仿佛只是在陈述,更令他无所适从,估摸不出她此刻真实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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