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董平顾不得悲伤,本能地向往后跑。
“阿德。”
谢钰一声儿,身后的衙役就跨步上前拦住董平,“站住,我家大人还没准你走。”
“大人!”董平哀求出声。
“董老板,”谢钰的语气听上去平静到近乎残忍,“你去了又能做什么?”
“可……”董平一张脸都涨红了,眼中明晃晃带着急切和担忧。
“马姑娘就是大夫,”谢钰道,“她会照应的,现在,继续回答本官的问话。”
看他的样子,似乎与妻子感情颇深,那么对周巡也是爱屋及乌么?
阿德又往前紧逼一步,“董老板,请!”
见谢钰如此强硬,董平也无可奈何,只得又向后院看了几眼,慢慢退了回去。
见他摇摇欲坠,谢钰熬:“坐下回话。”
也不知董平听没听到,反正就是两腿一软,竟一屁股蹲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他两眼发直,像是没了魂儿,怔怔盯着面前的虚空良久,忽然两只眼睛里都滚出泪来,“贤弟啊!”
虽然知道董平伤心,但谁也没料到他竟会如此伤心。
看这个泪流满面的样子,莫说妻弟,便是亲兄弟去世也不过如此吧?
董平实在太过伤心,后面谢钰又问了几句话,竟完全听不见,只是捶胸顿足哭得凄惨。
见此情景,谢钰只得强压下心中种种疑虑,先叫了董家的下人扶董平下去休息。
“大人,怎么办?”阿德低声问道。
来这一趟,把主人家给弄“废了”倒没什么,可惜不能继续问话了。
谢钰坐在没有主人在的大厅内,泰然自若地看着后院方向,“等马姑娘出来。”
他相信马冰不会一无所获。
“是。”
“另外,”谢钰又道,“董平必然有所隐瞒,稍后我会调拨人手过来,你们在附近盯住。”
董平是个商人,还是个相当成功的大商人,按理说这些年走南闯北也见过世面,心态必然远超常人。若论伤心,定然也会伤心,但决计不至于伤心到连简单的回话都不能够了。
要么他在借机逃避问话,要么……他与周巡的关系绝不是表面上那样简单。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马冰才从后院回来,谢钰一眼就看出她努力克制的兴奋。
果然有所获。
谢钰起身,“走。”
刚离开董宅没多久,马冰就眉飞色舞道:“真的很有问题!”
阿德接道:“那是自然,那董平……”
话未说完,谢钰就抬手止住,“听马姑娘说完。”
阿德讪讪地缩回去,就听马冰继续道:“周巡的表姐根本不是小日子!”
谢钰:“……”
两名衙役:“……”
就这?
大街上讨论女人的小日子不大好吧?
“我借机给她把脉,她一开始还抗拒,但被我说服了,”马冰没在意他们的表情,云淡风轻道,“确实有点出血,但不是小日子……”
谢钰捏了捏眉心。
小日子什么的……
话说,你的那个说服,恐怕也不是一般手段吧?
马冰继续叭叭道:“她的脉象短如豆,滑数有力,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谢钰继续沉默。
阿德艰难地朝天思索片刻,尝试性,“有孕?”
马冰冲他翻了个白眼,“你们就知道个喜脉!”
阿德大感冤枉,“那你直接说啊,我又不是大夫!”
马冰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惊惧。”
此脉象主惊惧。
也就是说,周巡那位表姐并非真病了,而是吓病了!
第35章 入炉羊
吓病?
为什么会受惊?
“而且那周巡的表姐陈思昨天上午出过门,”马冰继续说,“她自称去城里看戏,早上出门,下午才回来,有戏票和戏园子的伙计作证。”
听上去好像证据确凿,但时间会不会太巧了?
出去这么久,又是人来人往的戏园子,谁能保证她中间没离开过?
这个空档足够往返锦泽两三次了!
原本以为只有董平一人说谎,现在看来,夫妻俩可能都不无辜。
有意思,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谢钰当机立断,让两名衙役一人留下监视,一人立刻返回董宅,提董平夫妇的贴身侍从和昨日守门的小厮、婆子等人回开封府受审。
那夫妻二人刚被突袭,此刻必然惊魂甫定,若果然心里有鬼,心腹又被杀了个回马枪提走,定然方寸大乱,或许会有什么行动也未可知。
阿德疑惑,“大人,不是说不到关键时刻那些人的口供不足信吗?”
怎么忽然又要审了?
同伴抬手往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傻子,现在就是关键时刻!”
时候不早了,日头都过了正中,谢钰和马冰也不耽搁,径直往城内而去。
回城时,正值午饭时段,酒楼里、摊贩边坐满了出来用饭的食客,无数食肆的锅灶俱都烧得滚滚的,橙红色的火苗拼命舔着锅底,浓白水汽夹着浓香氤氲了几条街。
“咔嚓嚓~”
“嗤啦~”
处理食材,热油入锅,各色佐料丢进去,金灿灿的火苗迅速沿着锅壁攀爬,将大师傅们的脸庞映得通红。
“三脆羹、白炸齑……齐啦!”
“脆筋巴子、葱泼兔,还欠您这桌一碗葱丝蒸鱼,稍住,稍住哈……客官里面请!”
马冰走不动道了。
她一大清早就出门,早起只胡乱往肚子里塞了一只水煮蛋和野菜夹子,寡淡淡的无甚油水,哪里经得起消耗?
如今日过正中,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方才没闻见这味道倒也罢了,可现在闻到了,五脏六腑内瞬时唱起空城计。
正砸吧嘴儿呢,就见谢钰翻身下马,径直往那酒楼里去了。
“大人?”
谢钰踩在台阶上看她,“不是饿了么?”
现在回衙门也赶不上饭点,倒不如在外面吃了再回去。
马冰大喜,试探着道:“可是我没带多少银子……”
这么大的酒楼,一餐饭少说也要三几两银子呢。
“我请。”
“请”字的尾音尚飘在空中,马冰便火速滚鞍落马,将缰绳抛给迎上来的伙计,一阵风似的卷入大堂,“好咧,我要吃入炉羊!”
谢钰:“……”
你是不是早来勘察过?不用问就知道这家的招牌菜。
有小二凑上来问,“客官?”
谢钰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要二楼临窗雅座,给她入炉羊,再添置几样小菜。”
“好咧!”小二麻溜儿跑走,朝后面大声报菜名,“入炉羊,小菜若干!”
谢钰上楼时,马冰已经坐好了,还帮忙倒了茶,笑眯眯推到他面前,“大人辛苦,大人请用茶。”
如此殷勤,倒弄得谢钰不大敢喝了。
她该不会在里面下了什么药吧?
不怪马冰如此期待。
牛肉固然难得,可若跟羊肉比起来,也就不算什么了。
一来中原腹地并不大适合养羊,纵然有,肉质也不够鲜美细嫩,市面上流通的羊肉大多是从北方运过来的,如此先就加了一层运费。
二来牛可做畜力,不必官府呼吁,民间就争相养殖,而羊不同,非但不能干活,还要专门空出劳力来伺候,又爱生病,故而数量不多。
物以稀为贵,种种原因之下,羊肉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往往被视为达官显贵们的专属,寻常百姓是问都不敢问的。
入炉羊,顾名思义,取五个月左右的小羊羔剥皮洗净,涂抹酱料腌制后,腹内塞各色菌菇、时蔬入炉烘烤。
烤制过程极其考验大师傅的经验,火候、时机须得拿捏得当,期间不得开盖,开则香气流失,这一炉就废了。
听说这么烤出来的羊肉外皮金黄酥脆,内里粉嫩多汁,一口下去,连牙齿都不用的。
开封城内几家大酒楼的入炉羊卖得都极好,就比如说这家,后院一共十二只巨大的泥炉,每日天不亮就开火,直到入夜才熄,中间没有一刻停歇。
一日下来,能卖上百只呢!
“大人觉得董平夫妇会是凶手吗?”马冰抓过桌上的南瓜子剥着。
谢钰不喜欢南瓜子。
因为那东西形状古怪不说,皮儿也薄,死死贴在肉上,很难完整地抠出来。
一不小心,还容易把碎壳扎进指甲缝的肉里。
但马冰似乎很擅长做这类细小琐碎的营生,她甚至看都不必看的,只随意跟自己说着话,眼睛漫无目的地往窗外街上扫着,碟子里就多了一颗又一颗完整而圆润的瓜子。
“目前看来,他们的嫌疑最大。”
谢钰忍不住低头去看那些南瓜子,开始怀疑剥壳到底是不是那样轻松的事?
马冰歪头看他,“大人真是滴水不漏啊。”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私下里也不肯轻易下断论么?
谢钰刚要开口,对面就推过来一只甜白瓷的小碟子,里面堆满了胖乎乎的南瓜子。
马冰笑道:“大人请我吃羊,我请大人吃瓜子,礼尚往来嘛。”
谢钰低头,对上那群南瓜子,沉默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