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出门,苏管家就对她说:“姑娘,街口停着一辆马车,来了有将近两刻钟了。”
这半条街都是裴府,那马车哪儿都不去偏往这里来,估计目标只有自家大姑娘。
马冰看他腰间鼓鼓囊囊,似乎藏着家伙事儿,不禁失笑。
“如今罪魁祸首都伏法,光天化日之下,想来他们也没这么大的胆子。”
苏管家笑得一派温和,好像揣着长匕的人不是他似的。
“小心无大错嘛,来,老奴送您出去。”
瞧他这个样子,不送是不成的了。
马冰鲜有被长辈这样照顾的时候,也就应了。
那边车夫瞧见马冰出来,立刻微微欠身向车帘内说了句什么。
紧接着,立在旁边的女郎便走了过来,“马姑娘,我们主子想请您前头酒楼一叙。”
马冰看了她一眼,“当初我在马球场见过你。”
是跟在宁德长公主身边侍奉的宫女。
那宫女微微一笑,“姑娘好记性。”
马冰拿不准这当口宁德长公主找自己什么事。
是因为谢钰为自己奔走,遭了池鱼之殃,当娘的来兴师问罪?
不,宁德长公主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谢钰参与此事必然瞒不过她,若她和谢显不同意,老早就发难了,何必等到现在?
那边苏管家才不管什么公主不公主的,右手已经悄然摸到腰后。
那宫女似有所察,看了苏管家一眼,神色古怪。
她大概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防备人的。
只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裴老将军本人就有点混不吝,当今陛下都拿他没办法,只能躲,没想到管家也这么着……
“姑娘不必担心,主子说了,您若不得空,也不要紧。”那宫女补充道。
马冰看了苏管家一眼,“您回去吧,我去找人说说话。”
宁德长公主似乎真的只想找马冰说话。
包间里燃了熏香,桌上摆着冬日少见的葡萄、蜜瓜和几样洞子货果品,另有六样精致糕点。
熏香的味道有点熟悉,很清冽,不同于谢钰常用的那种,但又能让人在第一时间觉得亲近。
说起来,她们曾遥遥相望,可这样面对面坐着,还是头一回。
马冰看着宁德长公主,再次确认这实在是一位出色的美人,哪怕不动声色,也像一团灼灼燃烧的火,炽热而富有生机。
宁德长公主也看着她,看了好久,眼神复杂。
两人谁都没说话。
既来之,则安之,马冰大大方方拿起桌上的果品糕点吃,倒把宁德长公主看愣了。
她微微怔了下,竟伸出白玉似的指尖,虚虚指了指正中一盘淡黄色的圆滚滚的糕点,“那个好吃,奶膏子里面加了梅肉。”
马冰眨了眨眼,觉得此情此景着实有些诡异,手下却乖乖去拿了来吃。
嗯,酸酸甜甜带着浓郁的奶香,入口顺滑,确实好吃。
宁德长公主似乎得了趣,把桌上的糕点果品按照自己心中排名挨着指了遍,马冰也挨着尝了一遍。
两人一个吃一个看,就这么相安无事过了约莫两刻钟,马冰吃不下了。
她一口气喝了半碗茶,伴着茶盏放回桌面的细微磕碰声,问道:“您就不想说点儿什么?”
宁德长公主沉默半晌,点头,“确实有许多话想了很久,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苍白乏力。”
说什么呢?
道歉?
自己又凭什么替别人道歉。
请求对方的原谅?
她又凭什么做出这样的请求。
说什么都不合适,索性不说了。
马冰也跟着沉默下来。
确实。
如果是针对往事,今天宁德长公主不管说什么都不合适。
对方看了她一眼,“你愿意同我这么坐着说话,我很高兴。”
马冰垂眸,看着桌上平静下来的茶水表面,“我没有理由讨厌您。”
以前她刚得知真相的时候,确实曾恨意滔天,恨不得将先帝和他的家眷都屠戮殆尽。
凭什么我承受彻骨之痛,你的后人还要享受荣华富贵?
可走得地方越多,了解得越多,她就越清醒。
她不认为自己是个圣人,也做不到完全不迁怒,但对宁德长公主一家,她是真的恨不起来。
早年先帝昏聩时,诸位皇子尚且缄口不敢言,宁德长公主却以女子之躯进谏,言明如此倒行逆施,实非明君所为。
先帝勃然大怒,两人的关系就此降至冰点,一度决裂。
宁德长公主只是个公主,没有一点儿实权,她所享受的一切都以先帝的恩宠为前提,面对那种情况,她大可以置身事外,继续做那无限荣宠的公主。
但她没有。
她所承受的风险,是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
而谢显自不必说,当初还未站稳脚跟时就在朝堂上上书力保雁家军……
这对夫妻,当真算是志趣相投。
宁德长公主看着她,心中百转千回,终究化作一声长叹。
“这些年,苦了你了。”
其实她们是有些像的,都是如此擅长忍耐,又如此倔强。
哪怕知道许多时候不过蚍蜉撼树,也非要亲自撞一头不可。
“接下来,你要怎么做呢?”她看着马冰,眼中满是长辈和女性特有的温柔和沉重。
时至今日,看似当年的罪魁祸首系数伏诛,一切好像结束了。
但真的结束了吗?
宁德长公主不止一次设想,如果自己是雁家后人,是否会满意。
不,她不会。
她不会就此罢休。
马冰放在膝盖上的手飞快地蜷缩了下,抬头望过去,“您要来阻止我吗?”
以宁德长公主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如果真心想要阻止,马冰自认毫无还手之力。
但她大约不会。
若有心,大可一早就明杀暗杀,反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己早就尸骨无存,何必留到今天?
果然,宁德长公主摇了摇头,鬓边步摇轻轻荡开涟漪。
凭什么阻止呢?
她又有什么资格阻止。
若是自己的父母遭逢厄运,她自问未必能比这个姑娘做得更好。
“如果,如果没有……”
宁德长公主看着她,想说什么,却未能继续。
如果先帝及早禅位,如果他不曾昏聩,如果雁家军被公平公正地对待,如果这个姑娘不曾家破人亡……
马冰轻笑一声,“公主聪明一世,何必做此无用之举?”
世上本没有如果。
“公主,”之前传话的宫女在门外轻声道,“世子爷来了。”
宁德长公主似乎并不意外。
她甚至看着马冰,像平时那样揶揄了下,“好长腿子。”
马冰陡然生出一种婆媳对坐的荒谬之感,罕见地有些窘迫。
宁德长公主欣然起身,“罢了,让他进来吧,省得以为我是个恶婆婆。”
话音未落,她自己倒先皱起眉头,又摸着依旧光洁的面颊嘟囔道:“头一回说,还真不习惯,好像我已经老了似的。”
马冰:“……”
她一张脸臊得通红。
外面已经传来脚步声,宁德长公主微微叹了口气,竟主动过来,极其轻柔地抱了抱马冰,“雁家的小丫头,你自己珍重。”
马冰的眼睛蓦地睁大,胸腔中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剧烈翻滚,无比汹涌。
“好。”
稍后谢钰进来时,就发现马冰眼眶微微发红。
“母亲。”他的视线在室内两个女人身上飞快地划过,大步上前,请安的同时也不着痕迹地将心爱的姑娘挡在身后。
宁德长公主极其短促地怔了下,突然促狭地笑了声,“啧啧。”
她曾担心盛满仇恨的少女的心中挤不下儿子的爱意,可如今看来,这小子已然得到了回应。
人之一生何其短暂,能在最好的年纪遇到最合适的人,何其有幸,又何其艰难。
哪怕只是片刻欢愉,也足够回味一生了。
宁德长公主分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弄得对面两个年轻人脸红红。
“走吧。”她又深深地看了儿子和马冰一眼,眼神复杂,然后毫不迟疑地往外走去。
谢钰都没想到亲妈会走得如此干脆利落,是好是歹的,竟一句话不多说。
马冰在后面轻轻戳了一下,他这才回过神来,又行了一礼。
直到上了马车,宁德长公主才轻轻叹了口气。
声音不大,简直像外面阳光下飞速掠过的一缕风,不等听清就散了,但内中却饱含着万千感慨。
“公主既然不舍得,何不多待一会儿?”那宫女就道,“难得都在。”
“多待得了一时,难不成还多待得了一世?我又何必那般没眼色。”宁德长公主斜靠在云锦灵芝型大靠枕上,语气不似方才轻快。
她一手扶额,另一只手挑开一角车帘,忍不住又往楼上包间的方向看了眼。
分明什么都看不到,却还是忍不住要看。
这便是为人父母的心情了吧。
有那么一点点感伤,又觉得欣慰,他确实已经长大,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
这份担当和感情诚挚而热烈,足以使他有勇气与权力巅峰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