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更大了,下降的雪片相互纠缠,落地时,一团团的,几乎有成年男子半个巴掌那么大。
地上,屋脊上,树梢上,很快洁白一片。
谢钰饿狠了,连吃两大碗还没饱,马冰就将那熏兔子上的肉都撕下来,一边撕,一边往他碗里放。
他吃得虽多虽快,但仪态依旧很好看,甚至一点动静都听不见。
马冰洗了手,托着下巴安安静静看,忽然回想起初遇时的场景。
那个时候,他们在外面共进的第一顿饭,也是兔子。
谢钰看了她一眼,眉目柔和。
他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此情此景,仿佛寻常百姓那般,一位妻子等待着晚归的丈夫……
只是这么想,谢钰就觉得快活。
可是……
两人说了几句话,丝毫没提朝堂局势,最后见天色已晚,平静地分开。
谢钰照例回自己的院子,而跟着他的霍平看着他熄灯,也要回房休息时,却意外看到了立在松树下的马冰。
“马姑娘?!”
霍平被吓了一跳。
她就这么静悄悄站在树下,身上披着白色的兔皮斗篷,几乎跟周遭雪景融为一体,他差点没发现。
马冰往谢钰的院子里看了眼,“今天宫里出什么事了,他的腰牌呢?”
谢钰最常用的有两块腰牌,一块是代表官职的禁军腰牌,供他出入开封府并关键时刻调动手下禁军。
另一块,则是为方便随时入宫面圣的宫廷腰牌。
平时禁军的腰牌谢钰日日都挂着,而宫廷腰牌则只有需要进宫的时候挂出来。
他今天一早就入宫面圣了,按理说,也该挂着那两块腰牌回来。
可马冰一块都没看到。
霍平张了张嘴,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好像也不那么意外。
他挠挠头,显出几分挣扎,最终还是老实道:“我虽没跟着面圣,但在外头远远听见陛下好像发了老大的火儿……大人的官职被撸了,腰牌也收走了。”
马冰藏在斗篷下的手紧了紧,指尖掐得掌心生疼。
“是肃亲王的事吗?”
皇帝对谢钰素来宠爱有加,寻常放肆都不放在心上,可今天却做到这一步……
是为了自己吗?
马冰分明没问,或许问了对方也不会说,但直觉却告诉她,一定是这样没错。
霍平点头,“大约是,大人似乎对结果不太满意。”
这是极保守的说法。
肃亲王和田嵩自始至终都没松口,后者一度想自尽,但有徐茂才的前车之鉴在,禁军看守的特别严,及时给救下来了。
皇帝不可能让他死。
死亡这种事仿佛具有神奇的魔力,可以让白的变成黑的,也可以将黑的洗白。
哪怕一个人生前恶贯满盈,可只要他死了,就开始适用“死者为大”这句话,过往的种种不是就都可以被忽略,哪怕一丝半点优点也会被无限放大,再放大。
而因为田嵩一直没认罪,这会儿他自尽,他的党羽甚至可以倒打一耙,说是朝廷逼死忠臣……
至于这个“朝廷”具体指谁,主动权就不在朝廷了。
外人可以说是当初搞田嵩的谢钰父子,也可以说是如今的新贵,甚至还可以将脏水泼在当今皇帝身上,污蔑他不将先帝时的老臣当人,甚至指责他不敬先帝!
所以至少现在,田嵩不能死。
不过田嵩不死,也依旧无法挽大厦于将倾。
之前谢钰搜出来的那些账本密语被破解了,其中牵涉到好大一批权贵,其中就有皇长子和皇三子。
中间具体是怎么做的,除了参与会审的三司成员之外,无人知晓。
但最终的结果就是,皇长子被废,皇三子被过继,而且是过继给已经死了的顺王,简直还不如被废。
两位皇子的生母和兄弟姐妹也被牵连,死的死,散的散,好一派颓然。
朝堂上的好多官员也消失了,杀头的,抄家的,流放的,一时人心惶惶。
皇帝顺势提拔了许多心腹和新人。
上朝时,大殿之上仍是熙熙攘攘,丝毫看不出刚少了那么多人。
天下是不缺人的,人多了,人才也多。
去了一批旧官员,自然有新的补上来。
到了如今的地步,朝堂上先帝留下的势力几乎已经肃清。
饶是几位未被牵扯其中的老臣,也主动乞骸骨,请求告老还乡。
皇帝都准了。
这几日谢钰频繁入宫,从皇帝漏的一点口风中推测出许多东西。
简单来说,就是肃亲王不甘心,更担心自己死后皇帝会不顾先帝遗诏,寻机会将子孙后代都灭了,于是就把主意打到下一任皇帝身上。
但当今心思深沉,本朝也没有立太子的先例,肃亲王不确定来日继承大统的到底是哪位皇子,索性广撒网。
最后上钩的就是皇长子和皇三子。
二皇子也曾被拉拢,但他自觉自己本事有限,更重要的还是觉得跟肃亲王牵扯到一起不是好事,就给拒绝了。
剩下的皇子要么躲,要么自恃嫡出,瞧不上肃亲王,要么直接不掺和,要么态度暧昧,在边缘游离。
唯有皇长子和皇三子,眼瞧着当今年富力强,下头的弟弟们就跟田里的麦穗似的一茬接一茬长起来,粗粗一算,等来日父皇退位,怕是他们也干不动了,难免着急……
他们身后又跟着许多大臣。
有先帝在时曾风光过的,也有自以为有才华却郁郁不得志的,还有许多不安分,想立从龙之功的……再算上几家的母族,浩浩荡荡。
那黑船就是肃亲王操办的。
在朝堂上争斗,压力之大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有人心性坚定,自己能够调节,可有的人却不行。
抑或是他们沉迷于享受权势地位带来的掌控一切,操纵他人的快感,难免有些见不得人的嗜好。
肃亲王帮助他们维持,甚至怂恿着诱惑着,将这扭曲的爱好发扬光大。
甚至许多原本没经历过这些的,也被明里暗里拉下水,留下把柄。
他们将那些女孩子视为玩物,凌虐竟不足为奇。
更有甚者,还会挑选中意的女子,去到荒野无人处“放生”,自己则追在后面狩猎……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皇帝听后心情如何,可想而知。
他可以容忍儿子们争斗,甚至也能一定程度上包容他们接受肃亲王的拉拢,将其视为考验,但这种灭绝人伦和天性的做法,已经不配称之为人了。
肃亲王府倒了,铁帽子王没了;
田家也倒了……
但谢钰觉得不够。
这样就结束了吗?
这难道不荒唐吗?罪魁祸首、始作俑者,竟保全了身后名。
若是这样,公理何在,正义何在?
若世上真有阴阳,这样的结果传到九泉之下,那些枉死的将士们作何感想?无辜受牵连的百姓作何感想?
谢钰直接问了出来,皇帝却反问他,“你想如何?你能如何?”
先帝已死,当年许多事本就已经盖棺定论,再想重来,何其艰难!
哪怕肃亲王和田嵩对当年之事稍微漏一点口风,他都能顺着撕撸开。
但是没有。
田嵩知道提或不提,田家都完了。
与其身败名裂,倒不如死咬着,好歹还能有个遮羞布。
而肃亲王对先帝,是彻头彻尾的愚忠和罕见地父子情深。
哪怕将他五马分尸,他都不可能说先帝半点不是。
被问到当年滥用军饷、掏空国库大修陵墓时,肃亲王竟自己揽下了。
他把所有的事都揽下来了。
是他蛊惑先帝挥霍,是他排除异己逼死名将,也是他勾结内外、网络党羽……
先帝只是被蒙蔽了。
先帝是无辜的。
而田嵩甚至也间接支持了他的供词。
就连皇帝自己都不确定,田嵩这么做到底是想为田家保存最后一点脸面,还是就是不想让自己舒服。
事情到了这一步,好像案子结了,又好像没有结。
作为最有力的人证,田嵩和肃亲王都咬死了不松口,难不成谁还能将先帝复活,让他亲口承认自己的过失吗?
而作为皇帝,他没办法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下突然谴责先帝是个昏君!
一个闹不好,会动摇国本。
这是一个死局。
只能等。
等一个不知会不会有的翻盘的机会。
最后,谁也不知谢钰又跟皇帝说了什么,甥舅俩罕见地爆发争吵,谢钰被一撸到底,并勒令闭门思过,期间不许入宫,也不许擅自离开开封。
第144章 倒计时
不仅谢钰,裴戎也对这个结果不满。
他请求面圣,却连个面儿都没见上。
裴安上了折子,被压而不发。
马冰想,皇帝应该已经猜到她的身份,不然不至于将裴戎拒之门外。
皇帝明白裴戎父子的意思,但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好避而不见。
次日一大早,马冰去了裴府,一大家子人都觉得她委屈了,很是关起门来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直到吃了午饭才放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