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宜宁回道:“谢将军。”
骆晋云不知再说什么,没再说话。
她睡着得晚,又在他之后。
处暑之后,暑热果然就退去了,天时似乎也短了一些。
可薛宜宁却觉得特别长。
尽管知道,骆晋云只是说去问问案件详情,并没有说要帮她,她却还是忍不住期待。
因为心存感激,她一早就亲自挑了窗纸,盯着下人将他房中窗纱换掉,又烧了碳火,将屋中被打湿的地面烘干。
她等着消息,但今日他回来得格外晚,到天黑还没听见前院动静,不知是不是因这事这忙。
直到戌时过了一半,他才回来。
待用过饭,骆晋云便到了金福院。
和她道:“你猜得对,沈姑娘的确是被冤枉的。”
薛宜宁立刻问:“那王大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骆晋云说道:“服神龙丹过量。”
“那是什么丹药?”薛宜宁立刻问。
骆晋云看着她,缓缓道:“壮阳药。”
不由地,薛宜宁竟有些尴尬,微微偏过了头,避开他的目光。
随后才细想这药。
她虽对这药不熟悉,但所幸杂书野史看得多,知道从前汉成帝,南朝齐明帝等便被传言是服食壮阳药而亡。
这些药如狼似虎,每每夺人性命,却总有人要贪欢去偷服。
“那药与沈姐姐有关么?”薛宜宁问。
她怕青楼教坊中便有这些药,那王大人的药是由沈惠心提供。
骆晋云回道:“此药贵重,是王半坡自己服用的。他早有纳沈翩翩为妾的打算,那日诗会之后,便邀约沈翩翩到自家一处私家小院中游园品诗。
“说是品诗,实则是欲行云雨之事。到了园中,提前以更衣为名去房中服了三粒神龙丹,他有脑疾,又服食神龙丹过量,所以在行欢时死在了床上。
“那园中有王家下人看守,得知主人暴毙,便通知了王家人。王家人至,发现王半坡死去,死状不雅,又是服壮阳药而亡,难免影响王家声名,所以托了京兆尹,假称是沈翩翩见财起义,下药毒害,用以维护王家名声。”
薛宜宁这才知道真相,连忙问:“可是他们若想遮掩,就说那王大人是脑疾发作,因病去世就好,为什么还要将罪名安到沈姐姐头上?”
骆晋云看着她道:“大概是为泄恨,他们觉得若不是有沈姑娘引诱,王半坡便不会服药,也就不会死。”
“太心狠,太霸道了……”薛宜宁喃喃道,“只为了以泄怨气,就去冤枉一个人,夺一条人命,不过是看在沈姐姐一介孤女,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哀痛过后,意识到这些都是骆晋云费了心思才得到的隐秘,她诚恳道:“谢谢将军替我打探到内情。”
骆晋云回道:“只是小事。”
说完,彼此无言。
薛宜宁此时才感受到哥哥所说的话:真相并不重要。
她现在知道了真相,确认沈惠心是被冤枉的,那又如何?
之所以这真相这么容易就被打探到,就是因为人家没有费心隐藏。
因为不需要。
没有人会在乎一个教坊女子的死,没有人会为了这件事去得罪王家,翻京兆尹的案。
骆晋云在这件事上已经仁至义尽了,她不能乞求更
多。
她知道,事情只能到这里了。
她不是菩萨,不是皇帝,什么都不是。
可是,眼睁睁沈惠心受冤而死,她吃的每一口山珍海味,穿的每一匹绫罗绸缎,都仿佛带着罪恶。
权贵当道,而她,也是权贵。
“什么时候,天下才能真的清明?”她不知是在自语,还是在和他说。
骆晋云看着她,顿了许久,问:“你很想救她?”
薛宜宁看他一眼,眼中似乎隐约燃起几分希望,随后又垂下头去,温声道:“我知道,这事无异于引火上身,就算是将军,也不该轻易招惹。”
骆晋云没出声,似是默认。
她默然坐着,心中无奈又哀痛。
不知过了多久,骆晋云突然开口:“其实,就算招惹了,也没什么。”
薛宜宁倏然看向他。
她这般激动与期待,无疑暴露她之前的沉默与话语都是哄人的,其实她内心就是期待着他能出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开了这个口。
或许是不忍见她失落。
或许是想让她觉得,他拥护的这个天下,比她留恋的那个天下更光明一些。
他细说道:“这事若要翻案也简单,事涉朝廷命官,大理寺的确有权重查,只要大理寺介入,公布直相,沈姑娘便能活命。”
“可是,大理寺又怎么肯介入呢?”沈宜宁问。
同是官衙,大理寺没事怎么会去抓京兆尹的错漏,怎么会得罪宫里的娘娘?
骆晋云回道:“因为我。”
这样说,便是要干涉这事了。
薛宜宁小心说:“那便要与贤妃和京兆尹作对……”
就算他是大将军,去招惹这样的事,也怕不能全身而退。
骆晋云沉默一会儿,说道:“赢的是我们就行了。只要这事闹大,上达天听,我们就能赢,王家和京兆尹也会得到惩治。皇上想要的是民心,而民心要的,则是清明盛世,朗朗乾坤。”
见她仍不敢相信,他继续道:“宫中有四妃,京兆尹也有许多人等着做,但‘神机将军’,却只有一个。”
神机将军,便是骆晋云在军中的外号。
因为多谋善断,往往能预判敌方后招,打仗又独辟蹊径,出其不意,所以得了这个称号。
如今大周也算内忧外患,正是用武将的时候,骆晋云是皇上一手提拔的嫡系,又是军中神将,自然轻易不会将他怎么样。
她不甚感激,一字一句道:“我代沈姐姐多谢将军。”
骆晋云不知自己怎么许下了这样的承诺。
就像赌场里血气方刚的富家少爷,一时冲动,将身家也押上赌桌,为逞强,全然不顾后果。
其实他不是那么刚直的人,没有那么多的同情心,要去同情一个素不相识的教坊姑娘。
薛宜宁是想要救那沈姑娘,而他则是想让她开心,想让她高看一眼。
薛宜宁问:“这件事,将军打算怎么去做?”
骆晋云想了想。
“收集证据,趁现在他们都没将这事放在眼里。”他说。
薛宜宁不懂这些,只觉得有理。
他行事如此深谋远虑,既然决定去做,应该会成功吧……
默然中,似乎出于感激,她主动说道:“和正堂那边,正房连同厢房,今日上午都让人换了窗纸,正好入秋,窗纸暖和一些。其他该修整换新的地方也都换了,后面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骆晋云:……
他淡淡“嗯”了一声。
抬眼,外面早已是夜深。
罢了,回去吧,反正她忧思那沈姑
娘,没心思做别的。
他站起身,离了金福院。
第51章
直到躺上床, 薛宜宁都不敢相信骆晋云答应了帮忙。
这案子并不难,难的是王家与京兆尹是权贵。
而骆晋云,却是比他们更大的权贵。
他既愿意去帮, 事已有七成把握。
或许, 他也并非是那般明哲保身的人, 他向来看不起薛家,看不起她,觉得他们是食民脂民膏的恶人,大概对身份卑微的人却又有几分怜悯。
三日后, 骆晋云收集了部分证据, 又和她说了后面安排。
既然要将案子办成大案, 便要大张旗鼓地办,沈惠心被冤枉谋财害命是因为无人替她喊冤, 而骆晋云则决定找个人替她喊冤。
他要找同为青楼红牌的水云楼苏茉茉去大理寺敲登闻鼓, 上诉状替沈惠心告状。
沈惠心与苏茉茉, 同是卑贱身份, 却又同是京中名妓, 达官贵人或是贩夫走卒都听过。
如今, 一个名妓要为另一个名妓击鼓鸣冤,还要去大理寺状告京兆尹,当然能成为奇闻。
薛宜宁问他:“那个苏茉茉, 是沈姐姐的好姐妹?”
骆晋云摇头:“自然不是, 似乎略有嫌隙。”
“那她怎么愿意去冒险?”薛宜宁问。
骆晋云回道:“自然不会愿意, 所以我们要见她一面, 与她相商。待她同意去喊冤, 你就将沈姑娘的相关细节告诉她, 给她编造沈姑娘好姐妹的身份。”
薛宜宁点点头。
心里却觉得, 就算真是好姐妹,也不一定会冒险出头,更何况还是有嫌隙的人。
哪怕重金相请也难吧……
骆晋云早让人去水云楼去请了苏茉茉出来,寻了个隐秘的园子,带薛宜宁一同去见苏茉茉。
薛宜宁扮了男装,虽然明眼人仍能一眼看出是女相,但至少没人能猜到她是骆晋云的夫人,顶多是个随侍的丫鬟。
下午,两人到园子,没一会儿,阿贵领着乘小轿而来的苏茉茉入园来相见。
骆晋云与薛宜宁对坐于室内圆桌两侧,苏茉茉进门来。
见到骆晋云,苏茉茉笑着上前道:“大将军多日不来,我以为大将军早忘了我,没想到竟收到大将军邀约。大将军倒是个懂风雅的,竟特地寻了这样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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