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稚衣迷迷瞪瞪眯起眼,费劲瞧着元策:“什么将军?这来的是个将军?将军我喜欢呀,让他来给我耍枪吧!”
“……”元策默了默,掉头就走。
“沈少将军请留步——”宝嘉手一抬挥停了满场的乐声,一屋子的乐手与少年郎整整齐齐一停,颔着首陆续退了下去。
姜稚衣一愣:“怎么都走了……接着奏乐,接着演呀!”
“一会儿有你看的,且等等。”宝嘉回头安抚住了人,端着手走到元策身后,瞧着他的背影道,“沈少将军说,这不叫大事,那你原本以为我这坐拥三百侍卫,象征皇威的公主府能叫郡主出什么大事呢?”
元策背着身没有说话。
“沈少将军用兵如神,看来也逃不脱这世间最难破的阳谋呀——”宝嘉轻叹着一笑,“郡主的婢女已被我赶回府去,郡主今夜独自留宿此处,不会有人照顾,沈少将军要走要留,请便吧。”
宝嘉说着,带上翠眉跨出暖阁,回头看向面沉如水的元策:“对了,这——也是个阳谋。”
姜稚衣低头斟了杯酒的功夫,屋里人已走了个空。
“怎么阿姊也走了……”姜稚衣迷茫地抬起眼,看了看四下,望向元策僵硬不动的背影,“那你自己一个人能一边奏乐一边耍枪吗?”
元策闭上眼,眉心紧紧皱起。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回应,姜稚衣不高兴地一搁酒盏:“你这人怎么如此无礼,本郡主同你说话呢,转过身来!”
元策靴尖一转回过身,目光沉沉:“郡主看了一晚上了,还没看够吗?”
“这才哪儿到哪儿呀?”姜稚衣一努下巴,“怎么,你如此推托,是不愿给我献艺吗?”
元策撇开头去没答。
“那阿姊叫你来做什么?你若不愿便走吧,本郡主不喜勉强……”姜稚衣嘀咕着叹了口气,看了眼如避瘟疫般站在远处的元策,又看了看这满屋子的人走茶凉,意兴阑珊地拎着酒壶起身,一步一歪走下高台,“没人陪我,我自己玩……”
话音未落,脚下一绊,姜稚衣一声惊呼面朝地上栽去。
余光里一道黑影一个箭步蓦然闪身上前,电光石火一刹,一只有力的臂膀揽上她后腰,姜稚衣死死闭着眼栽到了底。
一道男子的闷哼响起。
姜稚衣吓得一颗心怦怦直跳,却迟迟没觉着疼,睁开一道眼缝,惊异地看了看手中一滴酒液未洒的酒壶,又看了看身下这张眉头紧蹙的脸,缓缓眨了眨眼:“咦,你长得——好像我一个哥哥!”
“我不是你哥哥。”元策忍耐着深吸一口气,“……你是我祖宗。”
第32章
元策一口气叹出,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却见这醉鬼根本没听他说话, 自顾自趴在他身上,一双湿意朦胧的醉眼一点点描摹过他的眉, 他的眼, 他的鼻梁, 他的唇。
光看不够, 看着看着, 还不相信似的张着唇瓣, 怔怔抬起一根食指,轻点住他眉心,顺着他的鼻梁骨慢慢往下划去。
“做什么。”元策皱眉捏住那根食指。
“我在看你呀——”姜稚衣自由的那只手搁下酒壶,支在他肩头托起腮,头一歪, 满眼的疑惑惊诧,“真的太像了,你是我阿策哥哥的孪生兄弟吗?”
“……”
“难为你们长得这么像……你是不是宝嘉阿姊特意寻来,为我疗愈心伤的?”
“……”
“刚才那些——还没疗愈够?”元策冷着声斜一眼她。
“他们不如你像……”姜稚衣歪头打量着人,看了会儿又叹了口气,“可惜你与他再像,终究也不是他……”
元策眼睫一扇,握着她食指的手微微一松。
“算了, 你也不必煞费苦心来哄骗我了,”姜稚衣惋惜地摇了摇头,“我喜欢的,并非阿策哥哥的皮囊, 而是他的灵魂,他的心……这世间只有一个阿策哥哥,就算你们长得一模一样,我也不会喜欢上他的替身……”
元策冷下脸:“那还不从我这个替身身上起来?”
“这么凶做什么,谁稀罕你似的……”姜稚衣冷哼着一抬下巴,扭头看了一眼,不舒服地动了动,“你搂这么紧,我怎么起……”
元策眼皮一跳,揽在人后腰的手蓦地一松。
姜稚衣气哼哼一撑他肩膀,干脆利落地踩着人爬了起来。
“嘶——”元策闭上眼,握拳轻压在额前缓了缓,等那一片轻飘飘的裙裾从他脸上扫过,方才睁开眼皮。
姜稚衣一弯身,拿无名指勾起那把酒壶,毫不留恋地走开了去,晃晃悠悠踩着台阶回到高台,身子一歪倚上凭几,斜着酒壶仰起头。
清冽的酒液入喉,空阔的暖阁里响起一声心满意足的喟叹。
正喝得尽兴,元策起身上前,一把夺过了她的酒壶。
“你干什么!”姜稚衣大惊着伸手来抢。
元策手一绕背,将酒壶掩到了身后。
伸手抢了几次都没抢着,姜稚衣眉眼一耷拉,撒泼似的蹬了蹬腿:“曲儿不让听,表演不让看,酒也不让人喝……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呀!”
元策岿然不动,居高临下睨着她。
见他毫无松动之意,姜稚衣委屈巴巴抱着膝埋下头去,不说话了。
“赶紧睡觉去——”元策垂眼看着人头顶心,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啜泣。
……这也能哭?
元策手一僵,见她真是一声又一声抽泣上了,沉默片刻皱起眉,执壶的手递上前去:“最后一口。”
“不要了!”姜稚衣一把推开他递来的酒壶,侧头靠着膝盖,眼泪啪嗒啪嗒珍珠似的往下掉,“反正阿策哥哥也不要我了……”
“……”
真是逮着个词就能造出个句。
元策:“……这跟他要不要你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没关系的,”姜稚衣蹭了蹭自己的膝头,自我安慰似的道,“又不是第一次被人抛弃了……”
“……”
元策盘膝在她跟前坐下,一把搁下酒壶:“所以——阿策哥哥之前,还有别的哥哥?”
“哥哥?我没有哥哥,我爹我娘只生了我一个……”
“还挺会答,”元策哼笑了声,“那还有谁抛弃你?”
姜稚衣垂着眼撇撇嘴,声音闷沉沉的:“就是我爹和我娘呀……”
元策笑意一收。
“……怎么,你居然不知道我爹是谁吗?”姜稚衣抬眼看向他错愕的脸,歪了歪头,“我爹可是大名鼎鼎的宁国公!”
元策点头:“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姜稚衣抵着膝盖摇了摇头,自说自话着回想起什么,“我小的时候,我爹可疼我了,我的名字就是我爹给取的……我爹说我出生那天,他第一眼看到我,我就裹在软软的襁褓里,那襁褓上系了根带子,打着一个蝴蝶形的结,就像一件小小的衣裳,所以我就叫稚衣了……”
“然后呢?”
“然后……”姜稚衣头晕沉沉的,晃了晃脑袋,继续回想着道,“然后我六岁的时候,我爹要跟着皇伯伯去河东,我舍不得他,问他要去多久,他说年关的时候他就回来了,他会从外面给我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让我在家乖乖等他……”
“我就在家一天天掰着手指数着日子等,还没数到年关,有一天,我娘突然告诉我,爹爹回来了……我好高兴好高兴地跑出去,却看到了我爹的棺椁……”
元策搭在膝上的手一紧,盯住了她忽而一黯的眼睛。
“我娘说,我爹是个大英雄,可是做了英雄,就不能做我爹爹了……”姜稚衣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你说我爹是不是很过分,那皇位谁来坐,有什么要紧的,他为什么要去做人家的英雄,不做我爹爹?”
不等元策答,姜稚衣重新抱膝低下头去,压低了声:“我好讨厌、讨厌那些打仗抢皇位的人,如果他们不打仗,就不需要有什么英雄了……”
元策垂下眼睑,看了眼指尖薄薄的茧。
“我爹下葬那天我一直哭一直哭,我娘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掉,我问她为什么不伤心,她说她也不知道……但我爹下葬以后,我每晚都会听见我娘吹埙,她说埙声可以召唤故人的亡魂,她每晚都可以看见爹爹,我也跟着她学,可我怎么吹都看不见……”
“我以为是我吹得不够好,就每天学每天学,学着学着到了年关,除夕那天外面好热闹,可是我想起爹爹没有守信,对着一大桌子的年夜饭,一口也吃不下去……我娘倒是吃了满满一碗,吃完之后,她说她累了,想去歇着了,让我自己乖乖把饭吃好……”
“我一个人坐在饭堂,看着婢女把桌上的菜热了一遍又一遍,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我终于有点饿了,就夹了一只饺饵吃,这个时候,家里的嬷嬷突然急匆匆跑过来告诉我,我娘服毒自尽了……”
元策蓦然抬眼。
对面人却像在说一件遥远又平静的事,脸上并无他意想中的伤心。
“看到我娘安安静静躺在那里,我突然知道我爹下葬那天我娘为什么不伤心了,我好像也不会伤心了,我娘下葬的时候,他们都说我好可怜,可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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