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森推着又绿赶在最后一秒挤了进来,没有持证的、来晚的,被栅栏隔绝在洞口外。
顷刻间,轰炸声此起彼伏,硝烟席卷一座城。
书籍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又绿瑟缩着,同石森倚靠在一起。
石森一开始还有余力安慰又绿,他的腕表分针转动,然后时针移动半格,一格,他渐渐不再说话。
洞口紧闭,通风系统不起作用,大隧道容纳的人已超出负荷,人们全身是汗,头昏脑涨。
婴孩哭闹不止,喂奶的母亲瘫软在地。灯油沿着石壁留下来,火光微弱,最后完全熄灭了。
窒息感令人忍不住挠头发,挠皮肤,甚至旁边的人,惊叫声四起。
洞口边的又绿感觉到那黑暗中的异常,攥紧了石森的手。
“多久了……”就连又绿也感到不适。
“已经过了四个多小时了。”
轰炸声仍不绝于耳,焚毁城市的熊熊大伙仿佛烧到了防空洞来。天崩地裂的震动致使洞内灰尘四起。
有人高喊着不知是“疯了”还是“死了”的话,很快又没了声。人群如潮水般回涌洞口。
石森咬住牛皮包袋,将又绿护在怀里,独自承受人群挤压,那力道让人仿佛置身于海底。
“小姐,不知小姐……?????”
石森摇头,示意又绿别再想其他的了。
石森的包袋断裂,他挫牙以忍耐。又绿想也没想,就把手臂递了过去。
“咬我吧!若能让你好受些……”
石森闭紧嘴巴,可后来也忍受不住了,咬住又绿的衣衫。
撕扯之声不绝于耳,隧道深处的人推搡着,踩踏着,为了夺一口氧气。
“放我们出去!”洞口的人痛哭流涕,拍打闸口。
镇守的士兵说,空袭警报解除,不能放行。
“死人了!”
“你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
蓦然,如洪水决堤,人群冲破闸口,冲上台阶。
石森被撞到了,又绿伸手去拉他,也倒了下去。无数的脚步从他们身上踩过去,又绿拽着石森的衣衫,拼命往外爬。
石森恢复了一些力气,趁一个空袭将又绿捞起来就往前方跑。
不太能看得清,石森手脚并用,纵使石阶磨破了皮,仍奋力往前跑。
忽然,他感觉手松了。回头一看,又绿不慎跌下台阶。
他几步下去逮住她的衣服,踩到了别人的手也不顾。
他们终于稳稳站在了台阶上,待呼吸缓过来,才看见眼前的景象。
重庆城璀璨而明亮。
残垣断壁之中,到处都是人的肢节,有的甚至烧焦了,焦糊味道裹着血腥气。没能从隧道爬出来的人伸长手,仰长脖颈,血从眼睛流下来。
平凡一生中最后一刻,是恨。
又绿感受到绵延不绝的恨意,呜咽,最后嚎啕大哭起来。
*
重庆城一片死寂。
墙缝间的野雏菊凝结露水,凌晨微亮的天空静默地望着地上成堆的尸体。
皮卡车走了又来,尸堆旁的木箱塞满了搜刮下来的家当与细软。石森举着镁光灯损毁的相机,与警察队长争辩:“你们准备把这些搬到哪里去?清点工作还没结束,你们还有良心吗,抢死人的钱!”
“大隧道工程是否存在问题?通风系统——”
几个警察把石森铐起来架走。
又绿追了两步,上气不接下气,决定先去找老爷他们。
*
一家人齐聚南岸大宅。
沉默令人难捱,陆诏年起身道:“我要去找勇娃子!”
“小年……”冯清如劝慰道。
“你们怀疑章亦梦之事与赵小姐有关,为什么不让中央的人去调查?如果勇娃子出了什么事,你们……!”陆诏年说着攥紧心口衣衫,大口喘气。
又绿忙拍抚陆诏年背脊,低头悄悄抹泪。
陆闻泽解释道:“勇娃子一直在做这些……”
陆霄逸道:“不必说了,小年小孩脾气。又绿,你扶小姐回房。”
回到房间,陆诏年见又绿眼眶红红的,一下没忍住,落下泪了。
她蒙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
*
勇娃子的入殓仪式上,陆诏年看见父亲偷偷背过身去,抹了下眼睛。
国府一开始瞒报死亡人数,在各界压力下,将数字一改再改。在那些虚拟的数字中,有勇娃子,赵小小,成千上万的中国人。
纷扰之中,陆诏年收到了她的录取通知书——
国立西南大学工学院航空工程学系。
没有人再帮陆诏年办升学宴了,陆诏年请小陈老师和施芥生一众朋友到酒楼吃了顿晚餐。
“我就要去昆明了。”临行前的一夜,陆诏年平静道。
又绿收拾起最后一个行李箱,开朗道:“听说那里气候宜人,不知二少爷……”
“我一个人去。”
“小姐?”
陆诏年从妆奁里取出一张信笺递给又绿。
又绿踌躇地打开,看见清秀小楷写着三个字。
“那年元旦,我们去梁山,他们嘲笑你没有姓名,我一直没法忘记这件事。那次勇娃子看我不开心,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了他……我不知道,他后来去找你的家人了,可惜迟了一步,你弟弟已经替人充军去了。”
“小姐,我不要找我的家人……”又绿说着,一下哭了。
“又绿,你母亲姓尹。”
“我……小姐,你不要又绿了?”
“你常常去探望石森,你的心意,我知道。我给你留了一盒首饰,你自己做主吧。”
“没有人照顾你,我不放心。”
“又绿,我要去过我的人生了。”
又绿哭着摇头,“我想跟着小姐,我的命就是小姐的。”
“别说傻话了,经受这么多,你还不明白吗?这样下去,没有往后的,我有我的出路,你一定也能找到你的。”
“我和石森,根本……”
“恋爱也是一种追求啊,又绿。从现在起,我们都不要胆怯了。”
*
陆诏年把印有缅甸邮戳的明信片放进行李箱,带上道格拉斯运输机,从重庆启航,飞往昆明。
刚下飞机,陆诏年就感到一阵热浪。她不禁咕哝:“说好的春城呢……”
陆家安排的司机来接陆诏年,车驶出巫家坝机场,尘土飞扬。窗玻璃外,高大的乔木与灌木丛好似森林。
车往城里开,路上渐渐出现了背竹篓的行人,还有别着簪花的当地姑娘。路愈宽阔,景象愈摩登,西方面孔的人自在地走在路上,不远处是一片法式建筑群。
酒店喷泉前站着好几位官员模样的人,发觉他们是来接她的,陆诏年急忙让司机调头。
“幺小姐,大少爷吩咐一定要把您送到……”
“哎呀你听我说的,我在南开已经受够了,可不想再做学校里的celebrity。”陆诏年嘀咕,“多让人耻笑。”
陆诏年让司机把她送到北门街,直接到新生报到处报到。
司机下车帮陆诏年提行李,陆诏年也道不用了。她没带又绿收拾的那些家当,只带了一个皮箱。
距离还有好几天,老师们不在学校里,办公室里只有助教和干部学生们,都忙碌着。
陆诏年敲了敲门,一位短鬈发的年轻女人看了过来。
“您好,我来报到……”陆诏年讲起不那么标准的国语。
许是难得见到穿丝绸衣裳的学生,且没有一点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的模样,女人有些讶异:“哪个学院?”
“工学院。”
办公室里的人都看了过来,陆诏年不解其意,心下窘迫。
“工学院不在这儿报道。”女人搁笔起身,“我带你过去吧。”
“小施助教,我也去!我正好送材料。”一位男孩道。
几位同学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陆诏年微微蹙眉,提起行李同他们一道走出办公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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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说是办公楼, 其实就是泥胚与砖块搭建的房舍,几个学生服务机构和理学院在南区这片。穿过一块被叫作“草坪”的空地就到了北区,师生说联大校园, 通常指的北区新校舍,这里更为宽阔,有食堂和图书馆——唯一一幢两层建筑。联大校本部占据了环城北路,边上就是有名的翠湖。
穿城而过到拓东路,是工学院所在地。小施助教说, 联大唯一真正明亮的地方是工学院, 因为那里有学生搭建变压器增加电力。
助教一口南方话,语调轻快而活泼,陆诏年听来抿笑。
助教与她的学生是文学院历史系的,他们说工学院没有女同学, 才在见到陆诏年时感到讶异。
“你一个女孩子, 怎么报考工学院?”男同学问。
陆诏年打趣道:“我喜欢明亮的地方。”
“哦!你喜欢发电。”男同学笑道, “不过等你到了工学院, 可不要失望。”
“那里怎么了?”
陆家派来的司机候在马路边,陆诏年请两位师生上车, 男同学露出一幅果不其然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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