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意映轻轻弹陆诏年额头:“你先够到联考的门槛再说罢。”
“你为什么选择?????社会学部?”
“想要改变现状。”
“只是这么简单?”
“若是简单的事,也不会有人弃医从文,或弃文投戎了。你慢慢考虑吧。”
又绿拿来一袋干净的米和香皂等日常用品,随补课费用一起给陈意映。
陈意映难为情道:“真不好意思,问你要这些……我们实在不容易买到。”
“你们别去黑市,危险,下次再管我要就是了。”
陆诏年背起重重一袋书,和又绿一同离开。
回南岸乡下的路上,又绿说:“我上次回公馆,听到大少爷同几位老爷谈论说,重庆人口激增百万,物资供应根本不够,何况长官们用的那些东西……全都是用道格拉斯运输机从昆明运来的。他们真可恨,让百姓凭票买粮食,一斗米,一半都是砂砾,甚至还有老鼠屎。上次我碰到石森,连他一个记者都领这种‘八宝饭’呢!”
陆诏年叹息:“上回我请陈意映他们几个下馆子,他们竟然把油汤打包回去,还有胡辣壳,说能佐两顿饭吃。我回到家里怎能不难受?那些个太太小姐,没完没了的打麻将,抹进口香水,穿昂贵的丝绸洋裙,好多黑市花钱都难买到的东西。”
“像大少奶奶那么勤俭持家的,确是不多。”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些黑市背后没有几个舵把子撑腰,哪里敢做起来?我目前能做的,也就是得了好处,别得意,别声张。”
“又绿明白了,一定把嘴巴管紧了。”
陆诏年笑了,“且希望少来几个爱做媒的太太,她们介绍的公子哥儿,不说油头粉面那样貌了,开口文化闭口艺术,装得满肚子墨水儿——呵!”
“依我看,还是施少爷同小姐谈得来。”
“芥生真真儿有趣,他们网球队一帮朋友都好,可惜我念书,都没什么时间一起玩儿了。”
“眼下放长假,小姐可以请他们到宅子里来,省得宅子里天天乌烟瘴气。”
“你说得对!我还可以向芥生请教功课呢。”
“那更好啦。”
*
二人到码头等候渡轮,碰到了勇娃子。又绿原本不想招呼他,可见他神色匆忙,不得不拦下问询。
果然是家中出了事——陆闻恺受伤了。
陆诏年手里的书哗啦啦悉数掉落在地,又绿也吓着了,慢半拍才去捡。
“这几日重修电路,陆公馆和办公室的电话打不通,司令部的电话打到大宅,大少奶奶瞒着姨太太,让我进城——”
又绿责备道:“管你!二少爷哪里受伤?严不严重?”
“说是做了手术,空运回来……在医院。”
顷刻,陆诏年脸色煞白。
又绿忙唤“小姐”,让陆诏年回神。
“哪家医院?你去通知老爷他们,我先去医院。”
陆诏年管也不管又绿和那一袋笨重的书,使出全身气力往前跑。靛蓝色百褶裙飞扬,惊诧路人。
一缕午后阳光穿过蟹壳青的积云,将石板长巷角落的青苔映得闪闪发光。从孩提时代起的一幕幕,好似朦胧皮影戏,伴着稚童腔调,在她脑海里不断浮现。
陆诏年闯入医院——
她不怪他了。
她不该怪他。
消毒水的气味充斥鼻腔,陆诏年只见人们从眼见走过,她还没站定,胡乱逮住一个穿制服的人,近乎质问:
“陆闻恺,我找陆闻恺——”
“空军飞行员!”
“我……我是他妹妹!”
陆诏年惹出的动静引来护士长,护士长了解了情况,柔声道:“陆小姐,请不要激动,病人已脱离生命危险,正在静养。”
陆诏年平缓呼吸,跟着护士长来到病房。
说是病房,实际是专门收治战争伤患的一层楼。光一眼看过去,陆诏年就感到了那种生理痛。
陆诏年尽量用客气的语气,同护士长表明身份,要求将陆闻恺转移到单独的病房。
护长道:“医院床位紧张,送过来的负伤士兵都在这个房间。”
“我哥哥是中尉!立过功勋的!”
“抱歉,陆小姐……”
“你信不信我——”
“陆诏年。”陆闻恺睁开眼睛,咳嗽起来。
陆诏年连忙俯身,拍抚他背脊。
“陆小姐,他背上……”
不用护士长说下去,陆诏年也感觉到了,陆闻恺背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轻微烧伤。”陆闻恺勉强转过身来,却用一幅毫不吃力的神情面对陆诏年。
陆诏年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对不起……”可她一说话就忍不住了,她不得不蒙住眼睛,“都怪我,都怪我,你不要丢下我……”
陆闻恺忍痛,伸手拉起陆诏年的手:“怪你什么?”
“你分明答应给我写信,可就一封——那通电话过后,你再也不理我了。”
“怎么这么傻。”
陆诏年抹去眼泪,看着陆闻恺,又泪眼婆娑了。
“坐下来,让我看看你。”
陆诏年坐到床沿,陆闻恺凝视她,好似用目光抚摸她。
陆诏年慢慢静下心来,垂眸道:“对不起,我只是……”
陆闻恺浅笑:“不用说。”
“小哥哥我,你有收到我的成绩单吗?我很努力了,可我还是这么没用。”
“谁讲的。”陆闻恺不小心扯到后辈,微微蹙眉。
陆诏年立即察觉,关切道:“怎么了?”
“口渴。”
“我去倒水!”
陆诏年不喜欢医院,好像空气里飘荡着病菌,她飞快出去,到茶铺买了碗开水。
回到医院时,护士通知她,陆闻恺已经转到单人病房了。
陆霄逸和陆闻泽来了。
陆诏年端着盖碗走进病房,听到父兄正在询问事情原委。
日军进攻湖北,廿二队支援驻防成都的第五大队,陆闻恺驾驶老伊十五,遭遇敌机机枪扫射,油箱自燃,陆闻恺不得已弃机跳伞。
陆闻恺不肯讲太详细,可这三言两语还是令陆诏年气从中来。
“差点没命,你还可惜那破飞机!”陆诏年两步走过去,横眉道,“从头至尾,陆家没少给钱,他们搞什么航空供应公司,连姨父一个英国人都帮美国人做事,运回来的却都是破飞机,害得——”
“那是苏联产的飞机。”陆闻恺道。
陆霄逸道:“小年,你不懂其中门道,国际上的事情……”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陆诏年攥紧拳头。
陆闻泽皱眉道:“好了,你闹什么脾气!闻恺没事已是万幸,飞机的事宜,我会跟司令部谈的。”
陆霄逸道:“你怎么谈?不说苏联交付的战斗机,但是国府向美国订购战斗机、轰炸机,经香港进入过境,运往衡阳的工厂组装,一来就遭遇轰炸。我们做不了这门买卖,只能烧钞票。”
陆诏年不服气:“我们怎么就造不了飞机了?缺造飞机的人而已!”
“那么你给我把人变出来!”
父女俩横眉冷对,陆闻泽扶额道:“闻恺需要静养,你们俩都小点声。”
“你闭嘴!”
父女俩异口同声。
陆霄逸摇摇头,揣着烟斗走出病房。陆闻泽无言,只得跟上去劝慰。
房间里只剩下二人。
陆闻恺笑盈盈地瞧着陆诏年。
“笑什么……”陆诏年咕哝道,“不是口渴么?”
陆闻恺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陆诏年会意过来,耳朵一下红了。
“你是病人,伺候你便伺候你。”
陆诏年用茶盖拂了拂水面,送到陆闻恺嘴边。她注视他被水润湿的唇,道:“别呛着了。”
陆闻恺喝了口水,抿唇。
陆诏年立起茶碗,只见那唇翕张:“这也叫伺候?”
陆诏年对上他视线,慌张不已。
“从前我怎么伺候你的,忘了?”他笑,略带邪气。
第三十二章
陆诏年脸颊发烫, 觉得陆闻恺好生无耻,竟拿小时候的事来笑话她。可他负伤,不知道有多难受, 却还逗她,又让人感到难过。
陆诏年敛下心绪,道:“少胡说了。让我看看你的伤。”
陆闻恺道:“才换过药,你捣什么乱,不想我好了?”
陆诏年憋了口气, 不语。
“不伺候, 安慰总可以吧。”陆闻恺今日似乎打定主意要戏弄她。
陆诏年拿不定主意,手就被陆闻恺拽了过去,蓦然落入他怀抱。
门边传来动静,陆诏年睁大眼睛, 丢开陆闻恺的手——
看起来她只是坐在床沿与小哥哥说话。
父亲和大哥走进来, 陆诏年透过他们的神情不断审视自己。
“小年, 你今晚留在这里照顾闻恺, 如何?”陆霄逸道。
陆诏年心下一惊,旋即窃喜, 面上却还作出苦恼的样子。
陆闻泽道:“闻恺的伤势还需留院观察,外人恐怕照顾不周, 你就待今晚,明早我让你大嫂过来。”
“没关系!”陆诏年道, “就让我和又绿照顾就好, 反正放寒假了。”
男人们离开,又绿也去公馆拿干净被褥和换洗衣裳。天色暗了, 又绿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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