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抿唇。又有些急切地说,“小哥哥……”
折叠篷松动,被风吹褶。阳光进来了。
陆闻恺垂下手,拢住手指。
“我不会回去的。”
*
他们回到宅子,陆闻泽也回来了。
三人一道吃了午饭,陆闻泽叫陆闻恺到后边小院去喝茶。
陆诏年踅到客厅,看到一台收音机,便打开来听。
过了会儿,陆闻恺进屋来拿香烟,他听见声响,径直过来关掉了收音机。
陆诏年诧异地瞧向他。
他俯身,耳语。温热呼吸摩挲耳朵,什么也听不到,只觉得心跳的厉害。
待他起身,陆诏年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章小姐的东西,不能乱动”。她捂住发烫的耳朵,腾地站起来。
旗袍下摆拽住她的动作,她一个趔趄扑进他怀里。他作势扶她,还没碰到她的手,她一下闪躲开,还用力推他一把。
“要你管!”她怒道。
“收音机放在这儿,也叫我乱动东西吗?”
陆闻恺摸了摸鼻子,挪开半步,“我只是提醒你。”
“那也不用——”陆诏年又说不出话了,脸颊绯红。
那也不用……靠这么近。
“我去睡觉了!”
“啊?”
陆诏年气冲冲回房间,摔上门。
使劲锤枕头,发了劲儿,她倒下来,用被子卷住自己。不过这次困意更盛,抱着枕头睡着了。
*
醒来时窗外昏黄,陆闻恺敲门叫她。大哥打电话叫他们上饭店吃西餐。
陆诏年在房间里磨蹭了好半天,不会梳头发,想叫用人帮忙,打开门看见陆闻恺还在门口。
她披头散发,样子不好看,躲到门后说:“帮我——”
“我帮你吧,没时间了。”陆闻恺看表,推门走进来。
房间里没有梳妆台,陆诏年坐在床沿,手里拿一面银制雕刻天使的小镜子。
“小姨送我的。”她说。
陆闻恺捧起她乌黑柔韧的长发,用牛角梳慢慢梳着。
“年年……”
“嗯?”
可是回忆都远了,他现在不知还能说什么。
陆诏年鼻子泛酸,“你和大哥怎么谈好了吗?”
陆闻恺顿了顿,“嗯。”
陆诏年把镜子偏了偏,悄悄看他,“开飞机好玩吗?”
陆闻恺又笑了。
陆诏年瘪嘴,“怎么很好笑吗?”
“好玩儿,像捕蝴蝶。”
“蝴蝶啊……”陆诏年陷入想象。
陆闻恺帮她梳了两道辫子,挽起来,还是小女孩的样式。他只会梳这个。
陆诏年倒是很满意,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要陆闻恺把手臂伸出来。她挽起他,学时髦腔调,可说的还是小孩儿的话,“下馆子去啰!”
*
大饭店离住所不远。他们走着去。夜幕下的南京浓妆艳裹,妙舞轻歌,陆诏年睁大眼睛张望着。到了饭店,仰头看穹顶,下班出来的女事务员、新潮的太太都瞧她,梳着老式辫子,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陆诏年发觉了,一一瞪回去。旁边的陆闻恺闷笑。陆诏年看他,他手握成拳,轻咳一声。
“惜朝。”那边座上的女人抬手招呼。
人们闻声朝女人看去,她系了丝巾,顺手拿丝巾挡半张脸。可还是有人认出来,议论女人像章亦梦。
陆诏年带着些微奇怪的心情,和陆闻恺一起走过去。章亦梦撇手说“坐”,手搭下来就在银盒子里取出一支香烟。
“小年,”陆诏年刚落座,章亦梦朝她轻晃手指,笑起来眼弯成月牙,酒窝浮现,很迷人的一张脸,“终于见面了。”
陆诏年抿了抿唇,道:“章小姐好……大哥呢?”
“眠宇还在应酬,我陪你们吃饭,一会儿去跳舞。”
“跳舞?”
章亦梦瞧了陆闻恺一眼,把烟放在嘴里。打火机就在桌上,金属的,细看有军用标识。
陆闻恺抬手,拿起全是英文的菜簿递给陆诏年,“看看你要吃什么,章小姐晚上不吃东西。”
章亦梦笑了。盯着陆闻恺,自己拾起打火机,擦亮火花点烟。吸了口烟,她将目光移到陆诏年身上,“这里的罗宋汤做的不错。罗宋汤,再一份菲力牛排?”
陆诏年对他们眉来眼去的样子很是不快,不理会推荐,讲英文点单。
饭席间,陆闻恺帮陆诏年又是换羹匙,又是递手帕,而陆诏年浑然不觉似的,只顾着吃。章亦梦双手托下巴,道:“你们兄妹比亲的还亲,眉眼竟也有几分相似呢。”
陆诏年愕然地抬头。
陆闻恺亦皱了皱眉,“是吗?”
他转头,发现陆诏年正在端详他的脸,要找出某种证明一样。然而陆诏年很快低下头,把刚切的一小块焦熟的牛肉送进嘴里。盘子里还有玉米和土豆泥,她默默吃着。
第十章
大哥的饭局比预想的要久。章小姐去了中餐厅一趟,回来便领陆诏年他们上舞厅。舞厅在大饭店三楼,坐电梯上去。
虽说“新生活运动”□□,实际难以完全禁止舞厅和舞小姐的存在。重庆也有舞厅,人们认为上舞厅的女人伤风败俗,而且除了舞小姐,有闲上舞厅的便是富户太太,太太们响应政策,都躲起来,私底下在家里办舞会。陆诏年的母亲看不惯这些奢靡作派,从不主张办舞会,家里的女人也很难出去参加舞会。陆诏年只去过一次,小姨把学生叫到家里去,教他们跳舞。严格来说不能算舞会。
陆诏年不会跳舞,陆闻恺也好不到哪里去。来到舞厅,他们就在舞池边坐着。章小姐问陆闻恺喝点什么,陆闻恺给陆诏年要了一瓶正广和,柠檬汽水。
“难得休假,不喝两杯?”
“昨晚喝多了。”
章亦梦学美国人那样摊手,转身朝吧台走去。
他们很熟悉——经过一晚上的观察,陆诏年得出结论。她意有所指地问:“你昨晚喝酒了?”
陆闻恺缓缓看过来,荧蓝的光线像是从天井落下来的月光,映在他鼻梁上,唇峰上也有一点。似乎具备了比过去成熟的,让少女更加无法抵抗的气息。
顷刻间,那质问的气势荡然无存,陆诏年垂下眼睫。
“你不是看到了么,章小姐到我房间里喝酒。”
“你们……”
本来对陆闻恺的变化就感到陌生,对超出传统的男女交往,陆诏年更难以理解,可也知道自己没资格过问,最终只能发出温和的责问:“怎么可以这样?”
“什么怎么样?”陆闻恺微微蹙眉。
陆诏年想了想说:“似乎很熟稔。”
“哦,”陆闻恺道,“是认识好阵子了。”
“你们经常来这儿跳舞吗?”
“我们?假期我也没地方可以去,到上海、南京来,有时就碰到章小姐。”
“上海?你还去过上海?”陆诏年仰起脸,充满好奇。
一点没变,注意力很容易就被转移。
陆闻恺笑了下,说起洋行沙利文的起司与咖啡,冠生园的糖果饼干,广东馆子发记、□□的叉烧包,在上海,吃茶店到处都是,还有弄堂里的馄饨店。
陆诏年感叹,“在上海,没有什么是吃不到的。”
“也未必。”
“嗯?”
陆闻恺道:“四川盛产的广柑,在上海就是很新鲜的一种柑橘品种,卖得很贵。”
“怎么不早说?那么我就背一大袋来了!”
看着陆诏年纯真而娇憨的样子,陆闻恺不知怎么的,心底幽微的火苗似乎又跳起来了。这时章亦梦端着酒杯过来,要他陪她跳舞,他便应了。
陆闻恺牵着章亦梦的手步入舞池。看着桌上一小杯琥珀色的酒被灯光浸染成雾蓝色,陆诏年眨了眨眼睛。
很快就有人过来搭讪,陆诏年反而变乖巧了,微笑着摇头,“我不会跳舞。”
青年锲而不舍?????,可陆诏年态度很坚定,几回合过后青年也嫌无趣,离开了。
陆诏年想起又绿喜欢看的小说,才子佳人,鸳鸯蝴蝶。陆诏年不喜欢那些平庸而絮叨的故事,尤其是男人周旋在这个女人和那个女人之间,实在是穷书生的自恋投影。但陆诏年暗地里很有些喜欢《金瓶梅》,小时候偷看只觉香艳描写令人大开眼界,后来才知道它写的是不为世人所容的畸恋。
这世上有奇怪的感情,奇怪的人,她就是一个。
陆闻恺和章亦梦成了舞池里的焦点,她的小哥哥和大明星比较也毫不逊色。可是她期望站在他身边的是自己,衣袂翩翩,高跟鞋轻盈踢踏。
人影绰绰间,陆诏年看见他们靠得很近,几乎是脸贴着脸,他们脸上洋溢着秘密的笑容。陆诏年一下就想起昨晚的情景了。
她没有看错,在走廊上和陆闻恺调笑的就是章亦梦,拿着一瓶洋酒,进了陆闻恺房间。
陆诏年攥紧了手指,气呼呼的样子一览无余。若是邻近的人瞧过来,保不准以为她出了什么事。
“小年?”
就在陆诏年起身的一瞬间,大哥过来了。陆诏年转身,定定地看了看陆闻泽,埋怨道:“怎么这样晚?”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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