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沁小手一挥:“届时我们在真正的疆场驰骋,建立真正的功业,我们都立丰功碑,后世都会歌颂我们的功绩。”
孛日帖赤那有点担心:“那你给我立碑时千万不要写我扮演过中原人哦。”
林沁:“你脑子里除了‘追杀中原人’的游戏之外还能装点别的东西吗?”
孛日帖赤那:“我不知道喔,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恢弘的事情。……我就跟着你混好了,你要保护好我噶。”
林沁骤然睁眼,她坐起来,用手狠搓脸颊,胸口剧烈的喘息,之后彻底无眠。
虽有难过之事,但,和平在望,还能看到李榕,心里总归是安稳高兴的。
天亮,林沁去湖边洗脸,湖水倒映着一时有些陌生的憔悴容颜,她对着水波瞧了一会儿,喃喃道:“我得多吃点才行,不然大家会担心我。”
林沁晨食久违的用了许多吃食,原本提心吊胆的伙伴们见她镇定自若,没因孛日帖赤那的离去继续如昨夜的沉郁颓靡,适才放下心来。
她肩掮弓箭,带一支连队登上戈壁山的高峰,守着这片荒野中的栖居地,谨防外来者侵犯。
天上飘落雪花,悠悠扬扬,目光中雪雾朦胧,前方金矿早已炸毁废弃,天地之间静谧而空荡,直到几个黑点慢慢闯进林沁视线中,逐渐清晰。
一个蒙薄蓝面纱的妇女牵着一匹驼峰稍瘪的骆驼和一个瘦弱的男孩。
林沁在看清他们面庞时,登时拉开了弓弦,与罗刹人不同,他们长着棕褐瞳仁,头发是浓密而卷曲的墨色,那个男孩头顶戴了一定四方碧玉扁帽,一如当年在旭日城以身体绑上炸药献祭的孩子,他们是车师人,如今他的身上也有炸药么?
战争会有许多流民,尤其是车师这个本就贫瘠的小国,战争劳民伤财,百姓活不下去了便会逃亡,他们究竟是在逃亡途中误入此地,还是已经发现了胡族的栖居地想要进来试探,前者是错杀无辜,后者是不容放过,只要炸药一引爆,黑烟便会在澄澈的空中暴露出栖居地的位置,但,她不能确定……
其其格瞟了眼林沁,安静等待她做抉择。
林沁黑眸沉静,只须臾她便做出了决定。
手中的弓弦松开,竹箭劈裂长空,直取那男孩脑心,任由他们向戈壁山群靠近,他们迟早会发现栖居地的存在,她容不得半点闪失。
血珠迸开,那男孩倒在戈壁的砂石地上,茫然的瞪着眼。
几乎是同一时刻,其其格射出的另一支箭夺取了那个妇人的生命。
林沁面无表情的掮好弓箭,悄无声息的将满掌心的汗水擦在衣摆处,她心跳的飞快。
其其格与林沁到底是一块长大的,她察觉到林沁不对劲,遂小声问:“你怎么了?”
林沁咬了咬后槽牙,说:“你去看下那小男孩衣裳里有没有捆炸药,顺便把骆驼牵回来,晚上宰了吃。”
“好。”
半个时辰后,其其格回来汇报道:“那男孩衣裳里确有炸药,不过应该不要紧,罗刹已经战败已成定局,这些小花招伤不到我们。”
林沁目光仍盯着远处,她点了点下颌:“嗯。”
等到日暮,阿尔斯楞率队回来,林沁与多兰交接过夜里的巡逻任务,与阿尔斯楞坐在一块用夕食,他说:“今日全然瞧不见运输粮草的车队,不过罗刹还占据着旭日城未撤兵,咱们还是得谨慎些行事,他们惯来偏激,又很恨你,我担心他们玉石俱焚。你莫不如留守多几日,等外头安定了再出去。”
林沁看了阿尔斯楞一眼,轻声应道:“行。”
阿尔斯楞诧异:“我以为你听我这样说势必要跟我吵一架。”
林沁笑:“我跟你吵什么架啊,大家都信服我,难道我还需要怕你带兵几日便能夺我的权不成?”
阿尔斯楞:“你瞎说什么,我不会夺你的权。”
林沁补充:“你也夺不了我的权。”
嘿,这家伙说话又开始欠揍了!
不过阿尔斯楞反倒是因着林沁这样久违的感到宽心。
战场生活压抑,仿若将林沁的生机一点点抽干,令她变得干瘪起来,如同腐朽的老树,虽然根还扎在土地里,却再冒不出绿叶开不出花来,阿尔斯楞怕林沁连话都不想说了,起码她今日情绪较之以往要好了,李榕不日内便会回来,她有依靠后,应当不会再沉沉郁郁。
林沁与阿尔斯楞斗了一会儿嘴才与他分别,不过片刻后,篝火旁的人散去,毡包外没了人声,林沁悄然行出,一路无声至白日射杀那对母子的旷野处,她扯开男孩身着的长袍,借着月光看见缠绕在他腰上的一摞炸药,她阂了阂眼皮,胸脯轻喘,松了口气,心忽然又一紧,不对,系炸药的绳结不对,这是他们自己的炸药,是其其格后来自己绑上的,这对母子是逃难的流民。
其其格为了让她好受些,撒了谎。
绷直大半日的肩塌下,林沁嘴唇泛白,沮丧的跌坐在砂石地上,耳旁恍若响起李榕温润如羊脂玉的声音:“当兵的人,手上都有血,我希望佛能宽恕和洗净我的罪孽。”
她不知道她这辈子还能否洗清罪孽。她好像做错了什么,可她又不得不这样做,无论他们是不是不怀好意的人,她都必须阻止他们进入戈壁山群。还有她杀的那些人里,有多少是征招入伍的壮丁?他们是侵略之人吗,亦或是受害之人?
林沁眼前如同转经筒般转过许多旧事,她怀念起孩提时无忧无虑的时光,下雨天罗加城里雨水漫灌,他们拿着木盆水瓢一类的器具相互追赶着玩水,就这么玩上一天也不觉得腻。
所有人都说战争要结束了,可孛日帖赤那再也回不来跟她组成一队人马去泼另一队了。
这一刻,林沁对战争无比的厌恶,她捂着腹部抑制不住的将早前强塞进胃里的食物连带着酸汁呕吐出来。
她好像病了,但她还不到能病的时候。
林沁擦干净嘴巴,踽踽独走在月光底下。
远方忽而有马蹄踏过细密的砂石,林沁警觉地躲去一方斜石后,潜藏在戈壁山群间的值守队伍亦紧张起来,直至悠远鸣长的鹰啼划破夜空,众人皆松下气,是自己人。
可那信使在分明在营地毡包内休息,来者会是谁?
林沁意识到什么,几步行出,惊喜看着由远及近的人,她算不清多久没见到他了,生命里已经太久只被那些刀光剑影占据,他们各自有各自的使命,只能偶尔来信,她心中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咸皆有之,想说的话有太多,反而都堵在喉头说不出来,方才触碰过尸体的手局促的在衣摆处用力的擦了两下。
骏马徐徐收缓驰骋之速,李榕仍是一袭黑色束衣,银冠换为了更不惹眼的木冠,面容平静,似乎当初分别时并无两样,只是他一路风尘仆仆,黑靴难免沾惹了些尘埃。
李榕翻身下马,黑眸中亦是只容有她的模样,他也无言,他们彼此观摩着对方的容颜,好一会儿,他略低颌,伸手摸摸她脸颊,说:“瘦了。”
林沁眼眶发热,上前抱住他,掌心紧紧按于他后裳,如同对待世上最稀罕的珍宝,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先问:“你饿吗?营里还有些馕饼。”
李榕点头,顺势牵住她手,林沁下意识往外抽了一下,李榕察觉到,收紧了力气,她没抽动,林沁轻声说:“我的手脏。”
李榕:“反正不放。”
他们去湖边净手,李榕体面,还用帕巾仔细擦了面,他侧眸朝林沁,林沁看他的眼神有些呆直,他揶揄道:“我就靠卖相吸引你,此番回来肯定得好好捯饬一番自己。”
林沁听着,嘴角挂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李榕起身,抻了下身子,忽然说:“这回见你,你变安静了,是觉着与我生疏了么?”
林沁摇头:“我近来时时感到疲惫,对许多事都不似从前那般有兴致。”
李榕熟捻的捏捏她手背软肉,指腹在动作间触碰到她中指指节处新长的箭茧,他倏尔倾身亲了林沁一下,林沁看着他,他们太久没亲密,他这样做,两人居然都有点赧然脸红,他偷完香后温柔的道:“那也无妨,你不想说话就不说,一会儿他们铁定有许多问题,我来应付就好。”
李榕的归来的确引发了众人的热情接待,阿木尔用锅炖煮了几道中原菜,她叽叽喳喳:“李将军,怎么就你一人回来了,塞北军呢?”
在篝火的照映下,李将军身姿格外端正:“江宸已经坐上皇位,我们的军队在回塞北路上,由虎跃和庆格尔泰率队,我提早了些回来。”
阿木尔:“李将军提早回来可是有重要军事安排?”
李榕:“没有。”
“那……”众人被迫困在戈壁山群中太久,生活没滋没味,李榕的到来意味着他们在不远的将来就能回到栖居的家园,无拘无束的草原上跑马,因而此时对待李榕格外兴奋澎湃,问个不停。
阿尔斯楞在喧闹之中插了句嘴:“我说你们太没眼力见了,他们夫妻已经几年未见,你们知不知道让些时间给小两口回毡包里呆着?”
众人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十分懂得的笑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们编出天花乱坠的借口来,在打趣中纷纷离场。